作者:映日荷花
宝钗是白色的,她是雪与冰的化身。
薛家之薛,即冰雪之“雪”。宝钗判词云其“雪里埋”,红楼梦曲誉之“晶莹雪”。小厮兴儿说她是“雪堆成”的美人,宝玉眼中看到的是她“雪白”的肌肤,她吃的药叫“冷香丸——冷与白是她的基本色调。
宝钗待人,没有黛玉的任性,也无湘云的豪迈,总是款款的、淡淡的,多有出世之感,其闺房更如“雪洞一般。”一个胎里带热毒而来的女子,因着早慧和身世多艰,主动选择了与生活和解,磨砺出一个白色的自己。她生性空无,并不在“找”与“执”中参透看破。
初到贾府,她“行为豁达,随分从时”,虽然年岁不大,却是一个成熟的大姐姐形象。第一次正面出场,她只穿着家常衣服,头上散挽着纂儿,平平静静地向周瑞家的讲述她的冷香丸。
父亲早亡、母亲没主见、哥哥不成器,小小的她主动担起家庭的重任,放下心爱的诗书歌赋,拿起针黹女红做到半夜;为重振薛家,在政治上寻求出路,她毅然走向选秀之路,宫苑深深,慧敏的宝钗当然知道这条路的艰辛,但她别无选择;谁料选秀失败,她与母兄长期寄居贾府,为寻依靠,也为元春元宵赐礼的暗示,金玉良缘乃贾薛两家重新联手的最佳出路。她虽觉得“没意思”,但也不得不在生活的道路上继续攀援。
只是,那生来而带的热毒在生活的磋磨中并未完全消退,她偶尔还会“犯那种病”,亦如生命中的热情总是蠢蠢欲动,好在有和尚开的海上方,时常提示这个及笄之年的少女,生活苦涩,亦如黄柏煎汤,时常服用便也习惯。
所以她从不失态,用高度的理性归拢生活的枝蔓。
面对黛玉的嘲讽和醋意,她不以为然,反时常劝慰这个病弱的妹妹。一句“你跪下,我要审你”,透着亲热和顽皮,如亲姐姐一般的叨叨细语,化解了黛玉的心中块垒;秋窗风雨夕,她派婆子送上燕窝洋糖,心细如伊,时常留意黛玉的药方,知那人参肉桂总是太热,药补不如食补;
湘云一时兴起想请客,只有她知道寄居叔叔家的云儿囊中羞涩,赶紧让哥哥准备了丰盛的螃蟹宴,吃得宾主尽欢;夜深了,袭人感叹湘云的络子打得粗糙,也是她暗中提醒,云儿在叔叔家女红要做到半夜,不可再度劳烦;
未过门的弟媳岫烟当了衣服,她悄悄去赎当,另一边,却又不忘提醒戴玉佩的岫烟当知家道不易,不可富丽闲妆;
就连最没时运的赵姨娘母子,她都不曾遗忘,亲自土特产探望。而她教训莺儿的那句“爷还赖你的不行?”不知会给阴影中的贾环多少温情慰藉。
怡红院夜宴,薛宝钗抽中的花签是艳冠群芳的牡丹,端方如她,自是当之无愧,而判词却是“任是无情也动人”,让人不觉生疑,热心助人的宝姐姐何曾无情过?
无情一词,在现代语境中为贬义,有冷酷无情和无情无义之意。然在《红楼梦》中却与“妄动风月之情”对举,是妄情的反面,是无欲,是无求,是达观,是历遍了、看透了滚滚红尘的冷暖无常之后的彻悟。
金钏投井,她劝慰王夫人,说金钏气性大,是个糊涂人不值得可惜,并送上自己的新衣作为妆裹,与人“交割清楚”。尤三姐自刎、柳湘莲出家,薛蟠哭得泪水涟涟,宝钗却“并不在意”,说这是他们二人前世的宿命,反劝母兄以自家生意为要、酬谢伙计为先。
“交割清楚”和“并不在意”二词令人暗暗心惊。
面对活生生的生命,小小的宝钗竟能如此超然世外,一副局外人仪态,是内心冷酷还是参透一切?
顾城曾说,宝钗生为女儿身,却并无多少女儿性。她知道生活毫无意义,所以不会执留,也不会为失败而伤心。
细想,那时的王夫人已然愧悔不已,薛蟠更是无精打采,作为一个劝慰者,宝钗若再次共情无疑是对痛苦的二次追问,跳出圈外理性分析才是最好的安抚之道,毕竟生活还要继续。果然,经过一番劝慰,王夫人释然、薛蟠也把心思放到眼前的生意上。
和温柔乡里的众人相比,通达的宝钗早已解脱,她走在前面,安慰他们,等待他们。
宝钗的人生境界亦是如此,看似“无情”,实则是对宇宙人生有了太多的感悟和经历,悟透了世态的冷暖与无常。这样的“无情”,饱含着对万事万物更为深刻全面的体悟,与懵懂的无情和冷酷的无情有着本质的区别。惟其如此,“无情”才可以作为山中高士宝钗的判词。这里的“无情”是不带贬义色彩的,是对宝钗的思想和感情一种客观又深刻的概括。
宝钗其实是有情的。
且不说她从小也是个淘气缠人的,“西厢”“琵琶”及“元人百种”无所不看,所以对黛玉的一句“良辰美景奈何天”极为谙熟。只看第二十七回,她看到一双“出色的蝴蝶”、“大如团扇,一上一下,迎风蹁跹,十分有趣”,便童心大发,“意欲扑下来玩耍”,直玩到娇喘息息,兴尽而归,便知宝钗亦是花季少女,有着与之年龄匹配的活力与激情。
而第三十四回里,宝钗因为薛蟠一番“金玉良缘、护着宝玉”的话而感到满心委屈,回到房里哭了一夜。会知能干理智的宝钗,不过也只是一个少女,内心也会敏感脆弱。一贯强大的她也会心力交瘁、委屈气忿、有苦难言。曹雪芹心疼这个为了家族责任独自背负了太多、压抑了太久的姑娘,所以特写宝钗之哭,是为她的痛,被人看见。
只不过,扑蝶的香汗还没来得及擦拭,宝钗就听到滴翠亭中丫鬟的密语,情急中想出金蝉脱壳的计策巧妙应对;夜里偷偷哭完,哪怕红肿的双眼被黛玉嘲笑,也不以为然,第一时间来探望母亲,关切哥哥是否又来闹过。
她还是那个高度理性、从容自持的宝钗,可以不动声色的转场。让人钦佩,令人敬惜。
冯友兰先生在《人生的境界》中说:“中国的圣人是既入世而又出世的,中国的哲学也是既入世而又出世的。”在宝钗身上,出世与入世完美融合,既有出世的品格,又有入世的精神。
她不是妙玉、惜春那样“心冷口冷,心狠意狠”的“自了汉”,“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是他们的了悟之境,然而,“不作狠心人,难得自了汉”却是她们的误境,她们得不到真正的解脱。
宝钗不仅能够共情,并且愿意付出,对家族上下无不如此,已是善莫大焉。正如闫红老师所说,她身上还有一种更高层次的大善,不带感情色彩,脱离价值取舍,更多理性考量,可称之为“无情之善”,这似乎是一个过高的要求,但宝钗做到了这点,所以她艳冠群芳,“任是无情也动人”。
再回头看她雪洞一样的闺房,就像是一个极度的悲观主义者看透一切之后的无所谓,那是她真实的自己。她对金玉良缘、对元春所赐节礼唯有她和宝玉一样,“心里越发没意思起来”。但回到人前,却还是将贵妃亲赐的红麝串笼在腕上。她心中未必看得上宝玉,但运势如此,她只顺着生活的洪流滚滚向前,成了贾府的宝二奶奶。
她看破红尘,却又活在红尘。她会生活下去,成为生活本身。
即使后来宝玉出家,她痛哭中仍不失端庄模样,令王夫人等颇觉纳罕。宝钗心中有定力,她是早已了悟了的。她无妄想,亦无理想,亦不会破灭,又啥都明白,自可过太平日子。正如她的屋子,一片雪白,什么都没有,却什么都不缺。这便是“从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的最好注释。
所以,在贾府大厦将倾,黛玉死去、宝玉出家、贾母熙凤等人撒手人还之后,只有宝钗还在那里静静守望,这烂透了的家族重担只有交到这位内心强大的宝二奶奶手中,只因她是泼天富贵中唯一一个对生活祛魅的人。
她经历富贵,也受得贫穷;她经历繁华,也参破寂落;她是蘅芜君,宝姐姐;她是“山中高士晶莹雪”,自在一片白茫茫大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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