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三姐是一出传奇,是一个比“世人意外之人”妙玉更大的意外。其奇崛前卫多姿多彩,于她的时代固然是一道超纲题,在今天仍然是红楼误读的重灾区。
01
人多以为尤三思嫁柳二,看上的只是柳的皮囊,或自己心头幻相,浮泛潦草,一厢情愿。阳关以为未必。
且以三姐识玉做个比照。世道中百口嘲谤、万目睚眦的玉兄,在与之不过短暂接触的三姐冷眼看去:“行事言谈吃喝,原有些女儿气,那是只在里头惯了的。若说糊涂,那些儿糊涂?”“她在女孩子们前不管怎样都过的去,只不大合外人的式,所以他们不知道。”可谓透过现象看本质,宝玉“闺阁良友”的基本人设,三姐三言两语,语语中的。相比绝大多数的庸人俗目,说她个“巨眼英雄、风尘知己”想不为过。须知时至今日,不少人心中的宝玉,仍无非膏粱纨袴败家子一枚。三姐的眼耳身意感知力,原是超一流的。其慧识灼见,在对二姐命运的担忧中,呈现出某种预言家特质。贾琏偷娶,二姐自以为终身有靠。三姐却看到了危机四伏、刀光剑影、你死我活。“姐姐糊涂。咱们金玉一般的人,白叫这两个现实宝沾污了去,也算无能。而且他家有一个极利害的女人,如今瞒着他不知,咱们方安。倘或一日他知道了,岂有干休之理,势必有一场大闹,不知谁生谁死。”她对贾家兄弟和王熙凤的认知,对形势的判断,清醒透辟,富于远见,堪堪智者风范。“终身大事,一生至一死,非同儿戏。我如今改过守分,只要我拣一个素日可心如意的人方跟他去。若凭你们拣择,虽是富比石崇,才过子建,貌比潘安的,我心里进不去,也白过了一世。”
“若有了姓柳的来,我便嫁他。从今日起,我吃斋念佛,只伏侍母亲,等他来了,嫁了他去,若一百年不来,我自己修行去了。”说着,将一根玉簪,击作两段,“一句不真,就如这簪子!”
我的身心我做主,这段话可看作尤三姐的婚姻宣言。相比她沦陷的从前,这同时也是一个独立宣言。在女子一想婚姻,人神共愤的时代,不啻石破天惊。宣言表达的对婚姻严肃性(一生至一死,非同儿戏);及其核心要件(可心如意)的认知深刻通透,爱情态度(一百年不来,我自己修行去了)郑重坚定。
那么问题来了,深透而郑重的尤三姐,会像个脑残粉似的,在未识其里的情况下,仅只为一皮囊决绝至此(一句不真,就如这簪子)?三姐绝非浅薄轻率之人,其决绝不会立基于盲人瞎马之上。柳湘莲这个人,外相俊朗,内心爽侠,放浪难掩英秀,落拓不蔽挺拔;尤三姐风流标致,泼辣刚强,飒飒然一股子奇瑰亮烈。骨子里都是桀骜慷慨、蔑视秩序的尿性。这样两个人,于时空的某一断崖上,是很容易透过形骸嗅出质地的,原不用太多的接触和交流。尤之于柳,乃是一种精神范式上的同类相求。她相中柳的,不止皮囊,不是幻相,是气象、骨相。初见,沉淀,五年来的灵肉淬炼,柳湘莲在三姐心中,必有一个回味、深化和升华的过程。她之爱柳,实则是一种历久弥坚的自我守望。觉得不是。尤三姐的悲剧,归根结底是必然的制度性的悲剧,不是偶然的识人不明的悲剧。毁掉三姐的是礼法,是男权,是横行千百年的道德观念,甚而是人类的心理结构以及思维框架使然。尤柳的婚约说到底仍不过一只盲盒,任你勇敢傲岸如尤三姐,天地之大,床笫之上,剑锋之下,你也没有第三个舞台可以证明自己。床笫既无可能,剑锋即成唯一。此前,她已社死在一世界的迂知浊见里。根本上讲,彼时彼世,一个女子,但有前科,一死而外,无以翻篇。这才是曹雪芹要表达的核心意思。我们应该谴责柳湘莲的世俗习气吗?都是时间缝里客,谁能抽离环境,立于真空?要求柳湘莲一整个儿荡涤掉男性本位,要求他上帝视角,天眼无碍看见淤泥里长出非他不嫁一枝刺玫,这显然有些非人类了。毕竟落幕之前,他都未识三姐一面。柳不拒尤,拒的是淫奔无耻。但因为时代制约下一点成见先行一些信息的不对称,生前难识刚烈妻,识时桃花已委地,此为定局,亦为死局。情小妹耻情归地府,非耻于自己的过往,乃耻于对斯世心存幻想——泥潭起舞,粪坑行歌,沉沦中的坚守,热望后的绝望,多少心头风暴化成一剑殷红。“前生误被情惑,今既耻情而觉”,一怀痴情,活着不被接纳,唯一死斩绝之。其痛“觉”深“悟”,与柳湘莲的寒冰侵骨、冷入空门,正可合观。这里不论值不值得,但讲她之为她。不如此,无以成三姐,但如此,世已无三姐。事实上,当她和贾氏兄弟代表的时代性的污泥浊水决裂,宣示对身心命运的自主权之际,已注定无立足地。她这支反秩序箭头,一往无前射出去,射中的只能是自己。柳湘莲抱定一个死的尤三姐,认出一个活的尤三姐,悲慨流涕,追悔莫及,终以一冷入空门之峻烈痴绝,见证了尤三姐的心胸眼光。鸳鸯二剑,一雌结果,一雄了断,同类镜像,冤家一双,在一遁一亡里,演绎了天作地合的模样。在冷眼看世界的冷二郎眼中,天下无非尔尔,人类没有意外。讵料尤三姐竟是个大大的比“世人意外之人”妙玉更大的意外,是柳湘莲心心念念的绝色之上,他未敢奢望的风骨,是壮士是豪杰,是可以携手笑傲江湖的绝版侠侣。三姐之死,让柳湘莲经历了一场认知革命,领悟到一种远高于处女身的更其广大纯粹的节烈坚贞。雷轰电掣间,宇宙崩塌,三观重建,尘缘了断。柳湘莲啊,固然有草率自大的一面,但最终还是知音了。而在柳湘莲不知与知之间,尤三姐走过了生与死的路程。又及,二郎出家,乃被来去太虚、挂号销号、终始红楼的跏腿道士(渺渺真人)数句冷言打破迷关,他就不可能卷土重来再做强梁。跟随疯道人飘然而去,即为尘埃落定。作为铁哥们儿,宝玉告诉柳湘莲的关于尤三姐的那几句话,不为不直,也不为不实,但终觉走马观花,言出暧昧,语涉轻薄,吊儿郎当带着一股子男生宿舍的味道。某些时候,宝玉也是会讲段子的吧。注意,这里说宝玉暧昧轻薄,不是说宝玉对三姐之死负有过错。生亦惑,死亦惑,尤物惑人忘不得。宝玉说尤,说了个“混”,说了个“尤物”,混字何意?尤物何物?如果引经据典地解释这两个词以为宝玉洗地,则越洗越黑矣。因为无论你怎么洗,也洗不去“混”字头上那如许轻浮气;而“尤物”岂仅个体品相,更是大众心理;岂仅自然属性,更是社会关系。即使你穷极例举,也无法清空和覆盖千百年来,这个词在男人心头勾起的那些个痒酥酥。那么宝玉言下的尤物,搁之东府,至少在眠花卧柳的柳湘莲听来,又怎能清丽出尘?你可以说宝玉率真,本没有珍琏蓉那样的龌龊角度,但你不要试图把这两个词洗干净。解词洗地,不但是一个舍本逐末的技术性失误,抑且是南辕北辙的方向性错误。因为杀伤柳湘莲的不是“混”和“尤物”,是“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的东府,而东府这个腌臜坐标,显然是掩盖不住的。好色无罪,尤物原罪,宝玉无责,东府其责,三姐之死的因果树上,时代是根,贾家是干,柳湘莲许是一棵交覆而来的枝条。如果说宝玉连一片叶子都算不上,或能算一阵风吧。且听这两句:“你原说只要一个绝色的,如今既得了个绝色便罢了。何必再疑?”与其说是暧昧不明,不如说是笃诚默认。此时的宝玉可意识到悲剧行将铸成?后来,当他悲柳伤尤,亦可有一些自悔自恨?尤能鉴玉,惜乎玉不能识尤也。宝玉看三姐,终是浮皮潦草、不求甚解了些。二尤故事,于大观园的小诗情小温馨小纠缠小幽怨之外,以浓酽老辣的笔墨,为我们打开了坊间里巷的依附与抗争、凄厉与生猛。那些活色生香败坏肮脏,以及那些慷慨激昂催泪断肠。匆匆三四回文字,呈现了尤三姐诸多的点线面,沉沦与坚挺、淫浪与深情、招摇贞静、老辣天真、正念邪行、被动主动……每一面都如此的灼热耀眼,臻于极端,以至于我无法肯定,把它们加起来,人物更加真实丰满了呢,还是有某种违和感?珍爷图的,不就是那一处新鲜感吗?三姐的阵地,贾珍的觊觎;贾珍的觊觎,三姐的底气。设如关河失守,三姐的绝地反击可信,珍爷的狗熊样儿则不可信。没玩够和没玩过毕竟是不一样的。女人的肉体,男人的得意,男人啊,觉得压倒了身体,就一并压倒了精神;拿下要点,就往往肆无忌惮。或者,三姐之突破贾珍经验和手腕,正说明其独特和超前?且三姐托梦二姐这句话:“你我生前淫奔不才,使人家丧伦败行,故有此报。”竟把故事最后归结于妇德传统和福善祸淫,“是她嫖了男人,并非男人淫了她”这样的惊雷滚滚就几乎消解殆尽。脂批:不要看这书正面,方是会看——或者,“故有此报”这句话,我们要从反面去读?好吧,尤三姐是奇女子是超纲题,固然让皮肤滥淫的珍琏辈目瞪口呆,让为闺阁增光的贾宝玉浮于表浅,让风流不羁的柳湘莲冷入空门,更甚而时至今日,依旧众议纷纭,莫衷一是!而无论如何,落入淫海,返航情岸,有过“从前丑事”的女子仍然可以是有尊严的、是值得书写和赞叹的,一朝失足,终身无路的现实是不合理的——这些意思,已经淋漓酣畅,跃然纸上。即此足见曹雪芹的伟大,他早于数百年前,即以尤三姐这一人物,在比林黛玉更加惊世骇俗的尺度上,对非主体地位下女子的生存困境做了审视,对包括贞操观在内的传统伦理道德做了批判。往期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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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里那些尴尬的续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