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义的书写指用笔写字、写文章的活动,在德里达的理论中,书写变成了一种泛符号的显象活动,言说、写字、绘画、雕塑、舞蹈等都成了广义的书写。近年来,人工智能的迅猛发展,使一种智能化广义书写机制正在走进我们的生活。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有两种模式。一种是生成式人工智能,以言成象,即文生图(包括视频)的模式,如根据用户的语言提示直接生成逼真的视频。还有一种可称为识别式人工智能,以象成言,即图生文的模式,如在视频中识别和跟踪物体或人脸,检测和分析人的行为,甚至根据头像判断个人喜好。此类技术的输出结果往往是文字性结论,是命题语言,因此属于图生文的模式。两种模式各有所长。应该说,从符号学立场讨论这两种模式的底层逻辑,即智能化书写机制——这不是技术层面而是文化层面上的思考。
我们可以把人工智能上述两种模式的智慧单位还原为两种基本符号——图与文。图,不仅指各种图像,也包括实物或物象,统称象符;文,包括口语以及可以还原为口语的文字及其各种语言替代品,统称语符。智能化书写机制涉及对这两种智慧单位的不同处理方式:语符先于象符还是后于象符?语符先于象符,即文生图的方式,可写作“语/象”;语符后于象符,即图生文的方式,可写作“象/语”。因此,从底层逻辑看,人工智能不仅是一种技术,更是处理语象关系的符号方式,一种语象合治的智能化书写机制。“语/象”之“语”,可称为“前成象文本”——不是为了阅读而是为了成象的言说或书写。比如,影视脚本、广告文案、策划案、可视化写作、剧本等,都属于前成象文本。而文生图或“语/象”关系的生成式人工智能,也需要建立在一个前成象文本的基础上。但人们往往关注它的“象”以及它的技术属性,而经常忽略更为本质的“语”的重要作用。“象/语”之语,可称为“后成象文本”,指不是为了阅读而是为了观象的言说或书写。比如,弹幕、产品说明书、易象的卦爻辞、文物上的标签、儿童绘本中的文字、某地的旅游指南等,都属于后成象文本。如果说前成象文本创造了象符,是以言成象,那么后成象文本则是象符唤出了语符,是以象成言——语符回指、翻译、阐释着象符。比如,我们借助识别式人工智能扫描一朵野花,就可以得到该花相关知识的文字描述。生成技术隐含着三种符号生成关系。一是语内生成,指在同一语言文字内部生成文本的那种智能化书写机制。二是语际生成,指不同语言之间相互生成、翻译的智能化书写机制。三是符际生成,指多模态符号(语言、图像、音乐、气味、实物等)之间的相互生成,符际关系中的语象间相互生成最为重要,如前成象文本的“语/象”模式和后成象文本的“象/语”模式。在上述三种符号生成机制中,语内生成、语际生成主要发生在语符负载的人类精神文化世界,符际生成则消解了精神与物质、说与看、语符与象符、人与自然的边界,并实现了二者的无缝联结。所以,语象合治的智能化书写机制,代表人类认知革命的新成就。语象合治的智能化书写机制,隐含一套崭新的语象关系规则,即福柯所谓的由词与物关系构成的“知识型”。这种知识型或书写机制经历了四个阶段。一是原始语象浑成阶段,人类口语与象符——身势、表情、图像、实物之间相互渗透、浑然不分。二是文字文明时代的语象隔离阶段。狭义文字的发明使语言从语象浑成的符号世界中独立出来,语符及书写成为人类文明的主要推动力量。三是互联网时代的语象互补模式,语符不再只是言说,它同时是一个成象文本;象符不再只是观看,它同时是一个成言象符。但是,互联网的语象互补还是建立在差异、彼此不通约、不可自由转换的基础上的。四是近年来发生的语象合治模式,借助人工智能,差异消除了,语象间实现了自由切换。作为第四阶段的语象合治模式,它包含了两种符号化机制。第一种是言说主导的语象生成,即“语/象”方式。这一符号化路径带有西方语言中心主义的深深烙印,可能要从“两希文化”谈起。西方文明源头之一的希伯来文化或圣经文化所强调的“太初有道”,这个道就是上帝之言,凸显言说对世界的建构力量。西方文明的另一源头古希腊文化,则将拼音字母传播到整个欧洲乃至全世界。尽管希腊字母来源于更早的腓尼基字母,但这种文字只有到了古希腊人手中,才真正培育了以独立阅读和书写为业的文人。口语以及它的替代品字母作为语符,具有“自我擦拭”特征——它在言说时不能言说自身。我们不能在说话的同时反观所说的语法和读音规则,在阅读字母时也只把它们处理为语音单位而忽略其图像特征。语符的这种特征或许就是亚里士多德的逻各斯中心主义:心灵是事物的符号,语言是心灵的符号,文字是符号的符号。语符成为心灵、观念的直接在场。这种语言中心主义的符号传统到了如今生成式人工智能的语象生成,就变成了语符优先于象符的关系方式,强调语言的成象性。语象生成的第二种符号化机制,是象符主导的语象生成即“象/语”方式。我们可以从识别式人工智能中窥见中华文明“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易传》)的以象成言的认知模式。尤其是汉字,作为一种形音文字,本身就是一种“象/语”符号机制。当我们把汉字的形符还原为符号学的象符,把汉字的声符还原为语符时会发现,合体字占绝对多数的汉字,要么是“象/象并置”(如会意字“家”字“宀中有豕”的形象),要么是“象/语并置”,如王维《辛夷坞》的诗句“木末芙蓉花”,形声字中的“艹”字头营造了草木繁盛的视觉形象。实际上,汉字形声结构中有“语/象”和“象/语”两种关系方式,但整体上以“象/语”关系方式为主导。东汉许慎的《说文解字》就是以汉字的形符为轴心对汉字进行分类,具有共同形旁的字被归为一类,如“河”“流”“派”“源”等字都具有共同的形旁“氵”。可见,汉字符号隐含着一种语象融合的认知结构,这是一种“象/语”认知方式——象符优先于语符。因此,“语/象”方式重创意和提出问题,“象/语”方式重阐释和释疑解惑,不仅是人工智能语象生成或识别中具有互补性的两极,而且都展现出语象合治的智能化书写机制。20世纪60年代,德里达在《论文字学》中提出“书本的终结和文字的开端”,预言了一个语象合治书写时代的到来。他所谓的“文字”或“书写”,指可说性语符和可视性象符的中性结合,意在终结人类知识系统被单一语符的统治。互联网虽然实现了语象互补式的广义书写,但语象符号之间仍保留了差异的边界。而近年来生成式人工智能的问世,或标志着人类开始迈入语象合治的智能化书写时代。(作者系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南国商学院“华南符号学研究中心”研究员、中国海洋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