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东北亚之声推出特别策划，全网首发东北农业系列深度调查《东北农业与粮食安全》，深入浅出地带您了解东北农业的光辉历史、粮食安全的现状，以及对未来的展望。本文引用大量科研成果与官方发布权威数据，通过数据进行翔实、具体的阐释，并独家获取来自业内的一手信息，从科学科普的角度，为您带来东北农业与粮食安全的深度解读。
东北为保障粮食安全付出了巨大牺牲
东北为保障粮食安全，端稳中国饭碗，做出了伟大的贡献，自身难免也付出了巨大的牺牲。首当其冲的自然是经济问题。根据前文的估算，同样面积的土地，从事农业的经济效益仅仅是工商业的约1/60，粮食更是仅有约1/100。由此可以判断，粮食种植造成了经济发展的巨大机会成本，为种植粮食牺牲了大量的工商业潜在收益。下面的这篇论文《粮食主产区耕地机会成本分析》详细计算了粮食种植的机会成本：
▲图1：粮食主产区超额耕地面积用于二三产业发展机会成本（亿元）
资料来源：粮食主产区耕地机会成本分析
众所周知，农业属于第一产业。上图中的粮食主产区指黑龙江、吉林、辽宁、内蒙古、河北、河南、山东、江苏、安徽、江西、湖北、湖南、四川这13个传统主产区。
2017年，这13省区用于调出的粮食产值为约1849亿元，如果将为完成粮食调出任务所占用的额外耕地都用于第二产业，能增加约7367亿元的产值。按照粮食调出的比例计算，东北地区牺牲的第二产业产值占13省区增加产值的75%以上，达到约5582.5亿元，其中仅黑龙江就牺牲了约3000亿元，而黑龙江2021年的GDP才达到了约14879亿元，高于1/5的牺牲幅度，这背后的付出不可谓不大。
如果从事第三产业，13省区的额外耕地能增加约8556亿产值。东北地区牺牲的第三产业产值达到约6484亿元，其中仅黑龙江就牺牲了约3485亿元，依旧是十分惊人的。
▲图2：粮食主产区种植粮食作物与其他经济作物收益差距（亿元）
资料来源：粮食主产区耕地机会成本分析
上图依然是13个传统主产区种植粮食与种植经济作物相比的收益差距。2017年共3498亿元左右，其中东北地区牺牲了约2650亿元。总而言之，无论是从事第二产业、第三产业，还是第一产业中的经济作物种植，都会产生比粮食种植高得多的产值，这是无庸置疑的。
▲图3：2020年各地区农林牧渔总产值及在全国占比
资料来源：中国农村统计年鉴
就连经济效益最低的第一产业，东北从事的也是附加值最低的环节：在中国各省、市、自治区农林牧渔的总产值排序中，黑、吉、辽、蒙四省区仅仅分居全国第9、22、14、20，合计占全国约12.6%，与前文中粮食总产量分居全国第1、5、12、8，合计占到全国约25%，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宏观的数据在微观的上市公司身上也能找到对应：深圳市国资委控股的深粮控股（SZ：000019）在2020年报中提到建设东北粮源基地，而自身从事附加值更高的加工、物流、品牌、零售、电商等环节。湖南省国资委控股的金健米业（SH：600127）在2021年年报中也有类似的商业模式。厦门市国资委控股的厦门象屿（SH：600057），作为一家物流企业，一直在积极扩大在东三省乃至内蒙的粮食收购业务，2020年，实现北粮南运约470万吨。几家上市公司的操作，从微观层面也反映了东北粮食为确保全国粮食安全所付出的牺牲。
改革开放后，尤其是进入21世纪的近十年，东北的经济下滑成为了全国关注的问题。GDP一度负增长、经济增速排名倒数、固投下滑、本地就业难、人口流出等等问题，甚至成为街谈巷议的全民话题。
“轻工业喊麦，重工业烧烤”这样的戏谑调侃，“投资不过山海关”这样的暴论，早已是老生常谈。各种“专家”、媒体和网民层出不穷地开出了形形色色的新“药方”，诸如气候“苦寒”、“没有”出海口、地理位置“闭塞”、资源“枯竭”、文化“低俗”、体制“僵化”、“营商环境”不佳、“契约精神”缺失、“市场经济”活力不足等一个接一个的“药方”，其实只是烟雾弹，既歪曲了事实，又忽略了真相。在这些“专家”、媒体和网民以“全民狂欢”的心态侃侃而谈的时候，却没有人提到东北肩负的“五大安全”（“五大安全”指维护国家国防安全、粮食安全、生态安全、能源安全、产业安全），尤其是粮食安全任务，以及相辅相成的工商业发展空间受限问题。他们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恐怕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才清楚。
一个很简单的道理，投资者来了，除了沈、大、哈、长等大城市尚能保障一定的建设用地之外，更多城镇的居民其实也寄希望于二、三产业发展，却受限于土地属性，难以扩张建设用地。连投资建厂的“环境”都发展受限，还何谈“营商”呢？
经济绝对不只是冷冰冰的数字，它事关到每一个人的生活，为保证粮食安全而无法扩充的无数工商业就业机会背后，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近些年来，几乎每年都会有东北的年轻人，因在东北当地就业竞争过于激烈，而被迫背井离乡求生存；即使留在本地企事业单位发展的，也有相当一部分年轻人因为“僧多粥少”的就业环境而陷入职场内卷，在工作中付出了巨大的劳动，却换不来与之相称的收入，因为更好的选择相对不多，上升空间受限，才会让因时代红利而占据平台资源的一方有恃无恐。那些离开家乡的年轻人，除了要忍受不适应的气候、饮食和方言等生活习惯之外，更免不了遭到有意无意的凝视、偏见甚至“地域黑”；一部分为了融入当地环境的东北人，甚至选择了与家乡“割席”，陷入著名的“皈依者狂热”现象，与家乡展开对立，在“地域黑”东北的媒体和作家群中，不乏东北人的存在。“人离乡贱，物离乡贵”，寄人篱下的他们，在家乡还有依依不舍的亲友，他们能否想到，个人命运的背后，还有着如潮水般汹涌的历史进程，悄悄地将他们推离呢？
留在东北的人，一样承受着包括粮食在内的大宗原材料低成本供应，导致产业转移，工商业发展受限，本地资本积累不足，高端岗位竞争激烈……造成了东北的平均工资与实际社会发展水平严重错位的现实问题。尽管粮食、肉蛋奶和住房成本在全国范围内相对低廉，但仍然影响了每个人的生活质量。
另外，受土地政策的限制，还间接影响了城镇居民的居住质量：由于城镇建设用地扩张受限，造成了一定程度上的土地稀缺，导致住宅平均价格相对于平均收入偏高（尽管仍低于全国绝大部分地区）；更影响到了住宅的容积率，使得楼层越来越高，楼间距越来越小，居住质量越来越糟糕。地广人稀的东北大地，居住条件竟然日趋“香港化”，遍地“鸽子笼”，简直不能再魔幻。
▲图4：地广人稀的鹤岗，仍然有着大量高容积率的住宅
资料来源：房天下网站
结合经济学家周天勇的文章分析：从社会角度，高层“鸽子笼”住宅隔离了人与自然，阻断了社交空间，抑制了沿街商业，破坏了城市景观；从经济角度，高层建筑本身，以及电梯、管线等设施折旧老化快、维护成本高；从安全角度，还有消防逃生、高空坠物、外立面脱落等安全隐患。一些经济学家认为，高层住宅问题，未来或将成为全社会背负的重担。东北也不例外。
保障粮食安全，还要保障生态安全
为粮食安全做出巨大牺牲的，不仅是产业发展，也不仅仅是人，还有人们生活的土地本身。粮食生产对生态环境的影响也不容忽略。
▲图5：东北黑土地六类典型土壤分布图
资料来源：东北黑土地白皮书（2020）
东北是世界四大黑土带之一（另外三块分别是北美大平原、俄罗斯-乌克兰大平原和南美潘帕斯草原），自古以来土地肥沃，物产丰饶。东北黑土区的面积约为109万平方公里，约占全球黑土区总面积的12%。得益于高纬度地区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黑土地含有丰富的腐殖质，是世界上最肥沃的土壤，但黑土带占全球陆地面积不足7%，是一种十分宝贵的土壤资源。
然而，一百多年以来对东北高强度的农业开发，早已令黑土地不堪重负。根据研究，黑土地在自然状态下积累一公分有机质，需要上百年的时间，以人类的历史尺度来看，如果没有人类科技的干涉，黑土将是一种非常难以再生的资源。《东北黑土地白皮书（2020）》中指出：“近60年，黑土耕作层的土壤有机质含量下降了约1/3，部分地区甚至下降了约50%……”传统农业对于黑土地的消耗是十分剧烈的。
在水土流失方面，根据《中国水土保持公报（2019）》记录，东北黑土地的水土流失达到了约21.87万平方千米，占总面积的约20.11%，其中约46.39%的水土流失面积属于坡耕地（坡耕地是指分布在山坡上，地面平整度差，跑水跑肥跑土突出，作物产量低的旱地），约60%以上的旱作农田发生水土流失。因东北春季多风，夏季多雨，加之坡耕地分布面积较广，耕地中裸露的黑土表层极易受到水土流失的影响。好在，种种拯救东北黑土的措施正在官方、学界和东北农民的共同努力下逐步推进实施中，“免耕法”等保护性耕作的举措，已经在一些地区实现了增产、保墒、增加土壤有机质的卓越成效，假以时日，我们应该能够看到更多黑土恢复的成果。
▲图6：内蒙古塔敏查干沙漠，距离沈阳不足180公里
供图：走遍东北亚·寄北融媒
农业开垦还造成了土地荒漠化。以通辽科尔沁沙地为例，在我国的辽代，这里曾经以“平地松林”闻名，但千年尺度的气候变化和农业开发叠加，使得这里的大部分地区已从森林退化为草原，再退化为沙地。百年前的“蒙地放垦”运动强行将牧场开垦为农田，曾激起著名的嘎达梅林起义，但一个嘎达梅林阻挡不了农耕的扩散。今天的通辽多地已成为了粮食主产区，科尔沁左翼中旗和科尔沁左翼后旗作为曾经的传统牧区，甚至在今日进入了全国粮食百强县。在草原牧区强行开垦的恶果早已显现，农作物取代自然植被之后，土壤大面积裸露，失去了表层植被的保护，几乎每年春天，柳条边沿线的农牧交错带都会出现扬沙天气，甚至刮起沙尘暴，沈阳、长春、哈尔滨等临近农牧交错带的大城市无法幸免。
▲图7：黑龙江饶河，乌苏里江沿岸的湿地风光
摄影：你好兴安岭
湿地是重要的生态系统，具有净化水质、涵养水资源、保持物种多样性和景观欣赏等多种价值。东北平原是中国三大天然湿地集中分布区之一，现有湿地面积占全国10.91%，但不到40年，东北平原的湿地面积就减少了近六成，其中三江平原减少了近八成，松嫩平原减少了近五成。这些消失的湿地，曾经被称作“北大荒”，实际却是包括丹顶鹤、白头鹤、东方白鹳等无数生灵的家园。从1947年开始，历经70多年的开垦，“北大荒”早已成为了连续10年稳定生产400亿斤粮食的“北大仓”，三江平原成为了全国人均生产粮食最多的地区，多年以来一直持续不断地向外调出粮食。但是，气候条件恶化、旱涝灾害增加、珍稀动植物减少等生态破坏的代价，却留给了当地承受。
▲图8：野生东北虎
资料来源：东北虎豹国家公园管理局
大自然是所有生命的家园，原始的生态系统对保护物种多样性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但人类过于高强度的农业开发，势必会冲击原始生态系统，破坏生物多样性。以最著名的东北虎为例，根据论文《我国东北虎的保护现状与制约因素》中记述：“1890年，东北虎的种群数量为1200-2400只，1930年约为450只，东北虎的分布区不断向东、向北压缩，并日趋破碎化，到20世纪80-90年代，我国野生东北虎已基本处于灭绝边缘，仅14只左右。”除了盗猎之外，农业开发、过度放牧等破坏栖息地的行为，也是野生东北虎数量骤减的主因。幸好，随着东北虎豹国家公园的成立，一系列生态保护措施得以实施，野生东北虎的数量也已经回升到了50只左右。
东北虎威风凛凛，自带王者气质，是东北人的精神象征。大熊猫约0.654幼仔/雌性/每年的繁殖率，一旦失去人工干预就会濒临灭绝，但与大熊猫截然相反，东北虎的复兴只需摆脱外界干扰，恢复栖息地后的自发秩序。只要栖息地恢复，一定数量的有蹄类动物种群恢复，东北虎即可自然上演“王者归来”的好戏。
▲图9：长白山脉老爷岭，东北虎豹国家公园的秋日森林
摄影：吟游诗人RAY
在切实履行维护国家“五大安全”的使命中，东北既要维护粮食安全，也要维护生态安全。同时实现粮食的高产稳产与生态的绿水青山，是一项非常光荣而艰巨的任务，东北目前正努力在两者之间取得平衡，为此付出了巨大的贡献和牺牲，实属难能可贵。
▲图10：盘锦的金色稻田
供图：走遍东北亚·寄北融媒
作为欧亚大陆东端最擅长产生自发秩序的土地之一，中国迫在眉睫的粮食安全问题，也许只有这片富饶的黑土地才能够解决。就像东北地区自古以来就向四周输出各种技术和秩序一样，最早标准化的细石叶技术、最早的泛欧亚语系诞生地、最早的小米种植、国内最早的玉器和龙图腾、甚至最早的白酒……近年的研究更加有力证明了东北地区孕育技术与秩序的自发性和外向性。新中国成立后，东北更是在工业、农业、科技、金融、文体领域创造出了无数个新中国第一。
进入新的时代，东北肩负起保障粮食安全任务，端牢中国饭碗的伟大使命。为此，东北承担了耕地面积增长、城镇建设受限、经济作物受限、粮食定价受限等一系列倾向性分配，却贡献了全国约1/4的粮食产量，调出了约2/3的粮食产量，额外供养了约2.37亿人口。弥补了山海关以内，尤其是东南沿海因城镇建设所损失的粮食产量；自身则付出了经济发展、就业机会、生活质量和生态环境的巨大牺牲。
▲图11：黑龙江建三江农场的秋收景象
摄影：吟游诗人RAY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在维护国家“五大安全”的使命中，东北化压力为动力，做出了巨大的贡献与牺牲。但这一切却似乎鲜为人知，甚至连很多东北人自身都不甚了解，让这些贡献与牺牲，显得“伟大而隐秘”。从广大民众的角度来看，东北的努力非但没有得到一致的赞誉，却换来了一些舆论铺天盖地的“地域黑”和“开药方”，这些“杂音”并非少数，里面甚至不乏一些资深学者、媒体和公众人物的声音。我们不知道他们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什么，但东北为牢牢端稳中国饭碗，保障国家粮食安全所作出的贡献与牺牲，绝不应该一直保持失语般的沉默，更不应该被一些不和谐的“杂音”所埋没。
（全文完）
《东北农业与粮食安全》往期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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