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7年，达达主义正在苏黎世的先锋艺术圈大肆流行。千里之外的纽约，受邀参加当年四月独立艺术家协会（Society of Independent Artists）定期展的法国艺术家马萧·杜尚（Henri-Robert-Marcel Duchamp，1887-1968）也拿出了自己的看家作品：一个男式便池。
杜尚：喷泉
（Fountain, 1917，原件遗失）
你没有看错，它就是一个普通的便池，批量生产，从当时的工厂里直接搬来的。杜尚对此的解释是，这是“ready-made art”，现成艺术。它没有深度，只是生活的一种写照——当然，当这种写照出现在本该展览着“fine art”，古典艺术，的美术馆时，它也变成了一种反讽。
时光流逝，法西斯借着魏玛共和国的经济萧条和外交萎靡上台，欧亚大陆一通乱战，大半个世界黎庶涂炭。杜鲁门大手一挥，两颗原子弹结束了二战，世界格局推倒重塑。转眼到了1952年。
那年八月，纽约州Woodstock的Maverick音乐厅，一首没有包含一个音符的钢琴曲，《4’33’》，再次让当代艺术上了舆论媒体的头版头条。钢琴家走上舞台。他打开了琴盖。他干坐着。他关上了琴盖。曲终。
作曲家约翰·凯奇（John Cage）对此的解释是，他要唤起听众对周遭声场（Ambient sound）的注意。音乐厅并不是绝对静止的，每个观众都可能发出细微的声响。这些声响的大多数却一直被舞台上的主角——那些正在表演的曲目——所压制，被人们忽视。
从《喷泉》到《4’33’’》，从视觉艺术到音乐，它们极端的表象下隐藏着一个相同的信息：向崇高（sublime）开战。
某种程度上，我们对古典艺术的理解源自古希腊的雕塑和中世纪的圣咏。大理石像巍然矗立，神圣曲调在高耸的穹顶间回响，它们不但是美的，更是高高在上的；不但要欣赏，更要敬仰。所以音乐厅的舞台是高的；绝大多数的古典美术馆，都要走好多台阶才能步入正门。古典音乐的演奏家要穿正装，观众要保持安静；古典画作要挂在墙上抬着头看，不要聊天，最好也不要玩手机。
回到音乐创作本身，你学的和声都在教你怎么组织声音，让它变得和谐；你背得滚瓜烂熟的各种曲式，都在教你怎么让声音有序地展开，以免落入混乱或冗杂。从你开始接触古典音乐的第一天，似乎在脑海中就有了协和与不协和的分别，也无意识中产生了好听与不好听的评判标准，和秩序与纷乱的等级分化。即使你不懂专业的音乐理论和作曲技巧，这些古典音乐的“道德标准”也深深扎根在你的心中——因为你听到的东西，其作者就是按着这套道德体系创作的——就好比如果你从小生活在一个男尊女卑的社会里，自然会觉得女子有权是件可怕的事情。
但也许你从来没有仔细思考过，森林中的鸟叫如此悦耳，暮春下的落雨肝肠寸断，可按古典音乐的标准，他们既是不协和的，也是无序的。如此例子比比皆是，若要一一数来，或许只能感慨人类之渺小，人所能创造的声音之局限。
很长一段时间，人，或他们中的权力拥有者即历史书写者，一直觉得自己的道德体系，无论之于文明的哪个层面，都是好的、对的、高级的。工业文明带来的社会问题和与之而来的两次世界大战打破了这种达尔文式的虚妄幻想，让历史中的人第一次拨开那蔽目一叶，看到一个满目疮痍的文明世界。艺术圈里所发生的，只是人类大家庭中一个小小的侧面，但它代表了新的艺术家——现代的艺术家——和那些古典艺术家们不一样的追求：“崇高”只是一种幻象，打破对崇高的崇拜，跨过历史的枷锁，方可开始寻找新的价值。
现代艺术家们——当然包括作曲家在内——就这样谨怀着历史的尊严，站在古典时代的伟人肩膀上，开始了自己的征程。百年有余，他们依然在寻找着新的答案。今天的你当然没必要再去工厂里搬一个便池，或再写一首用不着演奏的器乐曲——有些事情做一次就够了，没必要重复。但你一定要努力探寻自己的方式，在浩瀚的人海中找到自己的定位。身为作曲人，身为现代人，你是谁，你能带给这个世界什么？你存在的价值和意义又是什么？
别害怕提问，也别被问题本身的重量吓倒 —— 很多时候，是问题，而不是问题的答案，在推动着时代的进步。
金卓晟
金卓晟，作曲家，博士，深圳市级人才，香港中文大学（深圳）音乐学院助理教授。中国宁波人。他的音乐被形容为“有说服力，难以忘怀的。”（《纽约时报》）7岁习琴，师从郑曙星教授。曾求学中央音乐学院附中、欧柏林学院、波士顿大学和麦吉尔大学。他认为音乐创作应当有乐思与声响上的双重考虑，好的作品不但须要织体运用与曲式结构上的逻辑，更需要声响上有目的性的构建与音色上的华丽。他的创作亦多包含较深的文学背景。
荣获国际大奖二十余，作品上演于四大洲二十五个国家。他是大陆首位Matan Givol 作曲比赛和Salvatore Martirano 作曲奖金奖的获得者（均为2020 年）。其它荣誉包括2019 年武满彻作曲赏、2021 入野赏、2021 Novalis 作曲奖、2021 Luba Zuk 奖等。金氏致力于当代音乐的推广和教育，他是香港中文大学（深圳）音乐学院沙龙音乐会项目和MUS Talks 讲座系列的发起和策划人。他的讲座亦活跃于国内外各大院校及音乐节，颇获很好的反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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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划/KKM 粼赫 执行策划/张果果 主持/粼赫 视觉/KKM 文案/ 张果果 教务/张果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