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主义作曲家的心中总有一座难以超越的高峰，那就是，贝多芬！尤其是在奏鸣曲这个「主战场」上难以走出贝多芬的阴影。奏鸣曲是器乐作品的最高形式之一，但这种体裁，似乎被古典主义的魔咒所框定，肖邦也好，舒曼也好，都常常被学者吐槽「不会写奏鸣曲」，和贝多芬不在一个LEVEL。
直到这部作品出现，贝多芬的地位才有所撼动。这就是——李斯特《b小调奏鸣曲》。
李斯特《b小调奏鸣曲》，作于1852-1853年，题献给舒曼。这是李斯特成熟时期的作品，甚至可以说是整个浪漫主义时期钢琴音乐的巅峰之作。
它独具突破的地方在于，整部奏鸣曲只有一个乐章，一气呵成。在这个唯一的乐章中，李斯特用浪漫主义的音乐语言，真正在「奏鸣曲」的「主战场」上前进了一步，利用「奏鸣曲式」的精妙结构展现了音乐的智性与复杂，让全曲拥有了自由、深刻又富有哲理的「交响诗」特质。真是做到了既要、又要、还要。
01 五个主题
《b小调奏鸣曲》基于五个主题展开，我们就先从认识这五个主题开始。
最开始出现的，是主题A。它由下行音阶构成，有一种不安的的情绪，带着神秘的力量。这个主题包含了“不协和”的因素，例如这里的三全音和增二度，让人感到不安，唤起深思。这里我把它称为“沉思”主题。用红色标记。
主题A结束，这个相同音衔接到主题B，忽然贝多芬《科里奥兰序曲》开篇的英雄感出现。李斯特用了和贝多芬类似的听感，强有力的八度跳进，又回落，收尾于三连音音型，充满了刚毅和冲突感。这里我们称为“斗争”主题，用绿色表示。
主题B的最后一个音又衔接到了主题C。同音反复是主题C的特征，有一种明显的“锤击”，带有一种挑衅感、攻击性，有一种恶魔敲门、入侵的感觉。这里我们称为“魔鬼”主题，用蓝色表示。
经过一系列发展，在这里，出现了主题D。这个主题听起来明亮、虔诚。它是被李斯特“认证”过的，有着神性，可以称为“十字架”主题。这里我们用黄色表示。
最后一个主题E很重要，这里我留个悬念，后面来讲。我先用紫色色块表示。
这首曲子的主题赏析的内容很多，整首曲子，就是由五个主题变形而来，贯穿全曲。下面我们就来简单分析一下，这些色块所代替的主题，藏着什么样的奥秘。
02交响诗
直观来看，你能发现什么？是不是这些彩色色块都是混合在一起的？似乎没有明确的界限。大多数色块都是从头延续到尾。这就意味着，这首奏鸣曲的主题是绵延不绝，向前流动的。
如果你随着全曲认真追踪其中一个主题，就会发现它的音乐性格呈现出千变万化的姿态，这是在进行——主题变形。
我们来看主题变形是怎么进行的。前面听到的主题ABC的依次出场是乐曲的引子，长长的引子之后，呈示部的主部出现，音乐一下子就燃烧了起来。
这里右手是主题B“斗争”的变形，左手是主题C“魔鬼”的变形。可以说，一进入这首奏鸣曲的大厅，我们就看到了和魔鬼大战三百回合的音乐画面。
到这里，123小节。主题B从“斗争”的形象，变成了抒情、宽广的感觉，在大调上，李斯特写下了表情记号Dolce con Grazia ，带着感恩的甜美，呈现了这股“斗争”力量的另一面。
乐曲进行到153小节，主题C“魔鬼”竟然也变得抒情、明亮起来，也是到了大调上。表情记号是cantando espressivo有感情地歌唱。主题"魔鬼”也换装成了“天使”，唱起了深情的歌。
进行到这里，“魔鬼”主题依然以天使般的形象出现，有着更丰富的流动织体。
而紧接着回应「天使」的歌声的当然是的温暖而包容、崇拜而感恩的旋律。哎，这又是主题B的变形，「斗争」的反面。
虽然我从来不主张用确定的情节来“解释”音乐，但这种主题在不同情绪下的呈现，的确塑造了一种叙事感。甚至你可以想象这是一部电影，从最开始主题ABC依次出现，到与魔鬼抗争，而后魔鬼变天使，抗争变崇拜，很有一种电影BGM随着剧情不断变化的感觉。
快速跳到结尾，这里出现了和最开始完全对称的主题顺序——CBA。
当我们以为故事的结局会是像贝多芬一样冲破黑暗获得光明时，魔鬼敲门的声音又在另一个转角处响起，然后全曲回归到了沉思主题A，下行音型，不过这次还有上行音，与原来的动机对称，多了一种升华般的神性。引人深思。
李斯特《b小调奏鸣曲》的哲思性也就体现了出来，一个主题可以变形为魔鬼与天使、另一个主题可以既是斗争的怒火，也是感恩的崇拜，它们既矛盾，又统一。揭示了如黑格尔哲学中的正、反、合的辩证思想。同时也塑造出一种史诗般的气质和叙事感，一气呵成。
相比于传统的奏鸣曲，本曲有更加显著的主题变形特征，以及更自由的单乐章结构，呈现了一种流动的、戏剧性的、叙事的感觉，可以说是钢琴上的“交响诗”。
但，它的名字毕竟是“奏鸣曲”，交响诗的特质并不会取代它奏鸣曲本质。
03 奏鸣曲与奏鸣曲式
更准确地说，这首作品既要交响诗，又要奏鸣曲，甚至还要奏鸣曲式。我们先来看李斯特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
奏鸣曲通常有三到四个乐章，构成快-慢-快的布局。通常每个乐章的主题和音乐气质都不同，在讲完全不一样的故事。而交响诗，则有更统一延续的主题，通过变形构建起一种绵延的叙事感。李斯特将两种形式进行了融合。
我们这个主题分布图上，我们可以看到乐曲前面的部分，有4个主题在相爱相杀，是交响诗式的主题变形。然后到这里，画风突变，变得慢下来了，沉静而安详。
这种听感，给你一种什么暗示？是不是就像是一个乐章结束了，进入了一个新的慢板乐章，速度标记为Andante sostenudo。是的，到这里乐曲进行了一半，才出现了主题E。
这个主题有种黑暗之后洒下圣光的感觉。是一种释放、是在被救赎，这里我们称为「救赎」主题。由于这个新主题的出现，乐曲有了「乐章」划分的感觉，勾勒了「快-慢-快」这个典型的奏鸣曲乐章轮廓。同时这个新的「角色」的出现也很符合交响诗的叙事感。
那么李斯特《b小调奏鸣曲》中的奏鸣曲式，体现在哪里呢？——它是单乐章的，奏鸣曲式就体现在全曲！也就是说，这首曲子「奏鸣曲」和「奏鸣曲式」，结构重合了。
这也是李斯特这首曲子写得最精彩的地方。
奏鸣曲式，大体可以分为呈示部、发展部、再现部。呈示部呈现主题 ，而发展部通常是通过不断的转调和变形，发展呈示部的主题。
最开始，在海顿时期，发展部通常比较短小，甚至只有几小节，然后马上就进入了再现部。
到贝多芬那里，发展部的篇幅变得很长。这样主题动机的材料，就被充分发展了，挖掘了音乐的可能性。在发展部快要结束的时候，通常会有一个高潮，引出再现部。
在李斯特《b小调奏鸣曲》这里，发展部比贝多芬还要充分。他做了一些精妙的设计。我们刚才听到的各种主题变形，其实都在呈示部。
继续听，我们发现主题间的纠缠还在继续。
到这里，呈示部接近尾声，主题的发展却没有停下来，以至于我们很难区分自己是在呈示部还是发展部。
要知道，一般奏鸣曲呈示部和发展部之间有着明显的终止，先喘一口气再发展。而李斯特打破了这个规则，不需要休息了，继续踩油门往下冲。这样在这个点上就不会有告一段落的“割裂感”，曲子会继续“蓄能”，直到达到第一个高潮。
这里就是我们之前说的，在“奏鸣曲”维度上的第一乐章的真真切切的高潮。接着，这里出现出现新主题E，引出第二乐章。
但反观“奏鸣曲式”的维度，这里却还属于发展部。慢板抒情部分结束后，主题变形到了赋格段落，同时带有谐谑曲风格，这可以划为第三乐章，并完成了第二和第四乐章的过渡，也同时也致敬了巴赫和贝多芬。
这个赋格段落由于是由主题B和主题C变形而来的，很容易让人以为到了再现部。实际上这里是伪再现部，真正的再现部，还在后面的「第四乐章」。
这样，在“奏鸣曲式”的维度下，这个发展部既包含了“奏鸣曲”维度下第一乐章的高潮与结尾，也包括第二、三乐章。
04 浪漫主义式奏鸣曲
古典主义奏鸣曲，讲究的是克制、平衡。而浪漫主义的本质则是表现人的七情六欲，所以时而柔美细腻，时而悠长歌唱，时而高潮迭起。某种意义上来说，浪漫主义精神与古典式的平衡是背道而驰的。
这也就是为什么诸多浪漫主义作曲家写的奏鸣曲总是有些“拧巴”，因为张扬的情感，常常一用力过度就破坏了平衡性，他们的理性驾驭不了浪漫主义式感性。
虽然不能说他超越了钢琴奏鸣曲的高峰，贝多芬，但李斯特的的确确给奏鸣曲插上「交响诗式」这双浪漫翅膀，真正创造出了属于浪漫主义的奏鸣曲，光凭这一点，就可以与贝多芬比肩。
这是一首封神之作，这也是为什么历来有那么多钢琴家演奏b小调、那么多音乐学家研究b小调，那么多乐迷谈论b小调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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