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而贫贱:美国底层社会的贫穷与愤怒》
[美] 戴尔·马哈里奇 著
雍德生 译
中国科学技术出版社
2023年6月
【内容简介】
2020 年 3 月到 6 月是我多年来最黯淡的时光,当时我居住在加利福尼亚州南部一个靠近海滩的地方。我认为,那段时间比 1968 年还要灰暗。我们知道,在那一年,马丁·路德·金(Martin Luther King)和罗伯特·F. 肯尼迪(Robert F.Kennedy)先后遇刺身亡,许多人的梦想也随之黯然终结。当时,我还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最近,我们都有关于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的故事,但我的疫情故事相当不同寻常。因为我是少数比较幸运的美国人之一,能够借助 Zoom居家办公。我不需要成为零工经济的一员,也就是说,我不必去开优步(Uber)或来福车(Lyft),无须去做 DoorDash的外卖员,也不用去做联邦快递(FedEx)、亚马逊(Amazon)或UPS 快递公司的司机,更无须祈祷在临时救济金花得一干二净后,能够重新找到工作。我们这些白领人士倾向于认为,大多数美国人和我们的情况完全相同。但这有点想当然了,因为白领人士中的大多数从来不和工人阶级互动。我的一位女性记者朋友认为,要渡过像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这样的危机,我们每个人手头上都应该有 5000 美元现金。如果我们的预算能够支付得起,可以加倍。虽然她说这些话时并无恶意,但她对 3 亿多美国人的生活显然缺乏了解。她的这一番话是对一家大型出版社的记者说的。然而,就在她说出这番话的一年前,美联储发布的报告显示,即使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经济最好的一年,仍有 40% 的美国人没有足够的银行存款去“支付 400.19 美元的额外开支”。
去加利福尼亚州之前的那一年的年初,我居住在纽约市,与平常一样从事教学工作。2020 年 2 月底,我病了一场。起初是剧烈的头痛和长时间断断续续的睡眠。后来,我连坐在椅子上都很费力,腰部疼痛难忍。我曾猜测是拉伤,但后来怀疑是肾部感染,因为此前我身边有几个人生病。我不相信我感染了新型冠状病毒,原因是联邦政府官员断定,美国还没有出现疫情。很久之后,我在加利福尼亚州进行了抗体测试,第一次的结果显示可能是阳性,但第二次明确显示是阴性。测试花费了 50 美元。当时有几十种测试方法,但大多数都不可靠。我告诉自己,我感染了新型冠状病毒。不过,也许我没有感染。我们缺乏全国的统一领导,处于一种在美国很典型的状态:我们被要求进行自我防护。政府发布的指令前后不一,自相矛盾。起初,我们被告知,口罩毫无用处。但后来又被告知,佩戴口罩十分必要。在曼哈顿,货架上的洗手消毒液和酒精被抢购一空。在我上高中的时候,我和我的朋友想方设法找到了购买清如许(Everclear)牌 95 度烈酒的方法。我们的口号是“喝了清如许,万事皆不清”。我不知道这种烈酒是否还在出售。经过一番寻觅,我终于在位于百老汇的一家烟酒店找到了仅剩的两瓶。后来,我把酒倒进一只黄色的、体积较小的喷药瓶,随身携带,时不时喷在手上消毒。康复之后,我选择继续留在纽约,即使在被迫转为网上教学以后也是如此。当时的纽约,街道空空荡荡,不过还是能看到一些乞丐。距我的公寓不远,就是西侧市场(WestSide Market)。在那附近的一个人行道上,经常坐着一个失去双腿、又没有轮椅的乞丐,他总是伸手向路人乞讨。有一天,我从他旁边走过。也许是没有讨到多少钱,他看到我之后,用双腿的残肢和一只胳膊支撑着地面,像一只敏捷的螃蟹一样向我快速移动。他的另外一只胳膊尽力向前伸展,手掌也尽可能张得最大。他的眼神透露着急切和乞求,张开的嘴巴口水直流。第二天晚上,在肯尼迪国际机场,我向朋友们发送了捷蓝航空(JetBlue)航站楼内空旷景象的照片。在和他们中的一个人的通话中,我说了一句陈词滥调:这是电影《僵尸启示录》(Zombie Apocalypse)的场景。我不禁要问,这是赤裸裸的现实吗?在那架飞往加利福尼亚州的航班上,总共只有 28 个人。
在随后的两个月里,我与我的朋友们一起隔离。工作的时候,我就在他们家后院的小房子内办公。和许多美国白领一样,我们闭门不出。亚马逊、UPS 快递和联邦快递的投递员,源源不断地把货物送到房前的门廊,但我们只是透过窗户看着他们,并不与他们接触。
太平洋夏季时间 5 月 26 日(周二)接近中午的时候,我一边喝着咖啡,一边读着《纽约时报》(The New York Times)。该报称,根据美国劳工部提供的数据,前一周美国申请失业救济的人数达到 330 万人,创历史最高纪录。同时,美国股市大涨,道琼斯指数上涨大约 300 点,标普 500 指数创 11 周新高。彭博社(Bloomberg)发表评论称:“投资者推测疫情对经济打击最严重的阶段已经过去,因此他们重新入场,积极购入风险资产,进而导致股价上涨的时间早于市场预期。”那一天是(倒)垃圾日。看完报纸,我离开小屋,到行车道的尽头去取装有轮子的黑色塑料垃圾桶。当我拉着垃圾桶,转过屋角,顺着斜坡向下面的街道走去时,我注意到,在一个装可循环利用垃圾的蓝色垃圾桶旁边,有一男一女两个人。那个垃圾桶里面的垃圾还没有被清运工运走,而他们两个人正在里面翻找东西。当他们抬头看到我时,两人都面带负罪感。我觉得,他们不应该出现在这种场景里,因为他们衣着得体、整洁。“我从来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在垃圾桶里找东西换钱。”鲁迪·里科(Rudy Rico)告诉我。“但你总要吃饭。”我说。接下来,是尴尬的沉默,好在附近一棵皇后葵上的一只嘲鸫叫了起来,帮助我们化解了难堪的局面。鲁迪以前是一位园林设计师,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导致他下岗。
“我们当时和我的妹妹住在一套房子里,但她后来得了严重的肝病。医生告诉她,她房子里的其他人必须搬出去。”鲁迪说。
由于失业救济金的发放速度缓慢,鲁迪和他的妻子克里斯蒂娜(Christina)面临两难的选择:每次失业救济金到手之后,是存起来一部分,过一段时间以后支付疫情以来一直没有支付的房租?还是偿还购买汽车的欠款?最终,他们选择了后者,因为在那个时候,汽车就是他们的家。他们把汽车停在路边,每天晚上在不同的街道停车和睡觉,以便躲避警察。他们还发现了海滩上的一处公共卫生间,于是就喜欢待在附近。我的垃圾桶里装着一些苏打水和啤酒的空瓶子和易拉罐,还有一些硬纸板。“这些东西大概值 3 美元,”鲁迪说,“相比而言,我们过得还算不错”。但他们在垃圾桶里翻找一天,也只能挣 50 美元左右。“我不想不劳而获,也不愿意贪得无厌,我只留下这些易拉罐。”鲁迪边说边拍打装着失业救济金支票的口袋。“不过,我需要保住我的车。”他们夫妻俩都已经 55 岁,结婚 37 年了。他们说,或许他们在很长的时间内都会无家可归,甚至在鲁迪重新上班之后也会如此。“搬回公寓居住,需要 3000 美元。”鲁迪说。
他们捡垃圾的时候,经常会遭到一些富人的训斥。克里斯蒂娜告诉我,当她看到我从行车道走下来的时候,她猜测我也会那么做。
“有些人怒气冲天。”她说道。
随着年龄的增长和阅历的加深,我们创造了不断变化的、关于生活的叙事。这并不是说,我们像兜售捏造的政治叙事的政客一样,向其他人推销我们自己。事实上,我们是向自己推销自己,以便应对几十年来在生活中遇到的事情,并弄懂其中的意义。对于我在俄亥俄州(Ohio)的孩提时代,我有这样的叙事:我的父亲饱受战争创伤,脾气暴躁。他梦想成为老板,日进斗金。白天,他在很远的一家工厂上班;夜晚,他则在地下室里的大型铁制机器上打磨钢铁工具,那是他的副业。在青春期之前,我就开始在地下室和他一起干活了。有一次,我父亲差点被一个醉酒驾驶机动车的司机撞死,几个月都无法行走。我年龄尚小,或者说作为车工,技术不够熟练,因而无力挽回父亲的副业。我的母亲是校车司机,她经常从教堂为我们全家带回慈善机构和慈善人士捐赠的食品。在这样的叙事中,我的生活充满恐惧,因为我确信,长大之后我将会成为一名蓝领工人,生活艰难坎坷,充满巨大的不确定性。
对于我刚刚 20 多岁的那段时光,我有这样的叙事:我当时把自己称为“作家”;作为克利夫兰(Cleveland)几家报社的特约记者,我风雨无阻,骑着雅马哈摩托车,去报道学校理事会的会议和市政会议。我骑行的范围是几个郊区,那些郊区呈半圆形,边长大约 30 英里 。我之所以那么努力,是希望依靠写作来摆脱做工人的命运,逃离工厂。我当时在一家塑料加工厂上班,具体工作是用车床加工轴承隔离圈。其实,我当时还不是一位作家,我只是撒谎称自己为作家而已。尽管我在《克利夫兰诚报》(Cleveland Plain Dealer)和其他多家报纸发表的署名文章越来越多,但我仍然是个“冒牌货”。1980 年,我开车到西部寻求发展机会。起初,我居住在我的“达特桑”(Datsun)皮卡里,给多家新闻编辑部打电话,希望能找到工作。当时,我事实上已经无家可归了。然而,我的叙事突然发生了变化,因为我最终在萨克拉门托 (Sacramento)的一家大报社谋到了职位。当我接近 30 岁时,我成了一名蓝领“作家”,这一称号是一名编辑“授予”我的,我靠自己的努力赢得了这一称号。
我的中年时期的叙事是这样的:在纽约卡内基音乐厅的舞台上,与著名乡村音乐歌手肯尼·罗杰斯(Kenny Rogers)握手;在田纳西州(Tennessee)首府纳什维尔(Nashville)与吉米·卡特(Jimmy Carter)总统交谈;与众多名人雅士共进午餐,其中包括经济学家约翰·肯尼思·加尔布雷思(John Kenneth Galbraith,在哈佛教职员俱乐部);导演、制片人和剧作家威廉·弗里德金(William Friedkin,在比弗利山庄);演员罗杰·斯特劳斯(Roger Strauss,在纽约);在做广播节目前,与加利福尼亚州州长杰里·布朗(Jerry Brown,在奥克兰)闲谈;与摇滚歌手布鲁斯·斯普林斯汀(BruceSpringsteen)一起潜入俄亥俄州扬斯敦(Youngstown)的一家废弃钢铁厂——希望不会被警卫抓到和投入监狱。我还和许多大名鼎鼎的人物共进晚餐,其中包括记者、作家、“新新闻主义”开创者汤姆·沃尔夫(Tom Wolfe,我们曾邀请他在斯坦福教学),歌手布鲁斯·库克本(Bruce Cockburn,在纽约),作家、历史学家、播音员斯塔兹·特克尔(Studs Terkel,在芝加哥)。在山景城(Mountain View)海湾地区的一家剧场的后台,我与刚从化妆室跑出来的歌手克里希·海德(Chrissie Hynde)撞个满怀。稍后,我又与音乐家兼歌手贝克·汉森(Beck Hansen)站在一起。在曼哈顿上东区举行的一次文艺晚会上,我有幸与之会面的名人包括演员乔治·斯特凡 诺 普 洛 斯(George Stephanopoulos)、 编 辑 爱 丽 丝· 梅 休(Alice Mayhew)、揭穿水门事件丑闻的两名《华盛顿邮报》(Washington Post)记者之一卡尔·伯恩斯坦(Carl Bernstein)、作家肯·奥莱塔(Ken Auletta)以及演员查理·罗斯(CharlieRose)。上述人物当中,大多数我都不是真正熟识。除了布鲁斯和斯塔兹,其余的人中,大多数我都没有再见过面。我是斯坦福大学(Stanford University)杰出的客座教授,后来又成为哥伦比亚大学(Columbia University)的终身教授。对于上述场合,虽然我身处其中,但我对自己的任何头衔以及当时的场景都无法很好地适应。事实上,我与他们在一起,感到非常不适。虽然我不再是那个蓝领青年,也不再是那个蓝领“作家”,但我同样也不是常春藤名校的教授,尽管我的头衔确实如此。在内心深处,我觉得自己仍然是一个“冒牌货”,在每个地方都是这样。换句话说,我感到无所依归,不属于任何地方。
我想起了博尔赫斯(Borges)对记忆的描述,那是他父亲的经验之谈。“‘如果我今天白天回忆早上发生的事情,那么,我就会得到自己早上看到的景象。然而,如果我在晚上回忆早上发生的事情,那么,我真正回忆的不是第一个景象,而是记忆中的第一个景象……’然后,他用一叠硬币进行了说明。他把一枚硬币放在另外一枚上面,说:‘现在,第一枚硬币,也就是最下面的这枚,我把它比作我童年时代对我家房屋的印象。第二枚是我去首都布宜诺斯艾利斯时,我对那座房屋的印象。第三枚是另外一个记忆,依此类推……每一个记忆都会有失真,哪怕失真程度或许不大。’”
我们的叙事就像那些在桌子上垒起来的硬币。我们一而再,再而三地创造叙事,导致最上面的那一枚硬币给我们的生活下了定义,但这个定义似是而非。到 60 岁的时候,我们究竟是谁呢?时光飞逝,我遇到无家可归的鲁迪和克里斯蒂娜的那天上午,与我在克利夫兰的青少年时期已经相距遥远。然而,在我遇到他们的时候,我内心的某种感受将垒在上面的硬币一扫而空,让我瞥见了最下面的那枚硬币,尽管那只是转瞬即逝的一瞥。那个在圣迭戈(San Diego)的夜晚,我反复播放着我见到鲁迪夫妇时录制的录像。躺在床上,我一直想着他们的事情。他们让我想起了我在长大成人的过程中遇到的工人阶级。
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似乎短期内难以结束。我们可以拉平感染曲线,避免病例集中暴发。这样的话,联邦政府的相关部门就会有更多的时间去制订计划。然而,那些部门从来没有制订过计划。按道理说,民众应当隔离。不过,隔离多长时间?一年?还是两年?我们目前的状况与僵尸电影一样恐怖,甚至创造了新的“典范”。然而,我们对目前的疫情防控规则一无所知。例如,是否允许出去游玩呢?
偶遇鲁迪和克里斯蒂娜的第二天,我和一位朋友去了沙漠地区。她开车把我们从沿海地区带到了荒凉、暗褐色的山区,路边的指示牌布满了弹孔。我们从高处行驶到了干涸的谷底,四周到处是三齿拉雷亚灌木(石炭酸灌木)丛。忽然,一座 20 世纪 30 年代建造的度假村映入了我们的视野。那里生长着一簇簇高大的扇形棕榈树和原生柽柳,远远看过去就像沙漠里的绿洲。像这样的位于沙漠的度假场所,一定是普利策奖得主、演员、剧作家兼导演山姆·谢泼德(Sam Shepard)喜爱的地方。更加具有超现实主义色彩的是,当一位戴着口罩的前台工作人员给我们办理入住手续时,另外一位此前一言不发的服务人员从旁边走过来,用电子体温计快速照射我的额头。度假村里有许多红瓦小屋,但客人寥寥无几。事实上,我只看到了一对夫妇在度假村里散步。然而,我们每个人仍然都戴着口罩,我还不时掏出随身携带的喷药瓶,用“清如许”酒精消毒。当天下午和第二天上午,我们两人去了度假村的游泳池。那个游泳池位于较低的位置,宽敞空旷,池水泛着蓝色。相比之下,天空的颜色比池水还要蓝。然而,我们在那里时,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摘下口罩,在浅水区来回击打着皮球。第二天中午,当我们开车离开时,一座废弃的加油站引起了我们的注意,原因是它正面的外墙上有一面喷涂的美国国旗,但颜色几乎已经褪去。
我的朋友问,是不是应该停车,下去拍一些照片。“不,光线太强,拍不出好照片。”我说。由于那面美国国旗面朝东方,所以拍照片的最佳时间是早上太阳刚刚升起来的时候。当然,傍晚也不错。当她转过弯,开始加速时,我想,让光线见鬼去吧。于是,我突然喊道:“停车!”我的朋友把车停到路边,车门关上的声音在沙漠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刺耳。我们两人站在那里,观察着那座建筑物。我确信,如果摄影大师沃克·埃文斯(Walker Evans)来到这里,他一定会多拍一些照片,我的老友迈克尔·S. 威廉森(Michael S. Williamson)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当从前门走进去的时候,我们正好面对着一张半遮着后窗的胶合板,上面涂鸦着几个大字:“生而贫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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