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大学大学院人文社会系研究科教授,专攻日本古代史,是日本律令制研究的代表性学者
明朝的国策是“华夷殊别”,华和夷是被分隔的,而清朝正是作为它的反题出现,堪称“北虏南倭”的东北版、“华夷同体”的政权化。因此,在政权的理念、社会的统合、秩序的形成等领域,明朝与清朝也是完全相反的。如此看来,所谓“明末清初””明清交替”等概念并不是单纯的王朝政权交替,也是体制原理的转换。
那么,当时的世界趋势是怎样的呢?从大航海时代的进展、世界经济的胎动,以及深刻关联东亚全境的经济发展来看,清朝的体制无疑是顺应时代潮流的。反过来说,“明末清初”,即明朝灭亡和清朝建立的事态也是时代发展的必然。清朝是明朝的继承者,把它看作从“明末清初”以前发轫、发展的世界趋势在东亚的具体表现,应该是没有疑问的。那么,对于清朝所继承的时代状况,有必要做些具体的探讨。
《何谓明代:“危机”下的世界史与东亚》
[日] 冈本隆司 著
马云超 译
浙江人民出版社
2024年9月
我们不妨倾听见证时代转变,并且留下文字记录的黄宗羲与顾炎武的声音。前文已多次提到,如果中国学术史中有必须提到的人物,他们就是无人不知的学者。从当时的学统来说,黄宗羲是前章登场的刘宗周的门徒,继承阳明学流派。其出身也是“浙东”,临近浙江省宁波,和王阳明可以说是同乡。也因为如此,他成为后来继承王阳明学统的“浙东史学”的创始人。包括前面介绍的《明儒学案》在内,他留下了许多著述。从这些情况就能看出,他是一个不寻常的知识分子。
黄宗羲最有名的政论是《明夷待访录》,一度被视为带有危险思想的书。或许也因为如此,文本的保存状态不佳,读起来非常困难,但依然能知道他想表达什么。我们来简单介绍《明夷待访录》开头的两篇文章。标题分别是“原君”“原臣”,也就是“何谓君主”“何谓臣下”的意思。总之是从原点考察当代的政治,我们来依次介绍结论。黄宗羲没有直接指名明朝,因为汉语的文章往往讲究体面。但明朝的政治体制是背负此前的皇帝体制产生的,黄宗羲本人也生活在明代,是当时反体制结社“复社”中的一员。不难想象,他的笔尖就是指向灭亡了的明朝,试图探究它灭亡的原因。从古至今的中国君主到底是怎样的存在?《明夷待访录》断言,他们都是认定“天下利害之权皆出于我”的人,也就是把天下私有化的家伙。本书所使用的“私有化”概念,也正是援引了黄宗羲的观点。“天下之利”都是自己的,“天下之害”全都推给别人,把自己的私事偷换成“天下大公”,“视天下为莫大之产业,传之子孙,受享无穷”。黄宗羲断定,这就是天子,这就是王朝政权。因为是私有和独占,一旦失去就会一无所有。崇祯帝在杀害自己的女儿时曾感叹“若何为生我家”,最后不得不孤独自缢。这样的君王,本来就是不需要的。所谓君主,应当为“天下万民”而努力,这就是黄宗羲的结论。其次在“何谓臣下”中,作者讲到如果只会谄媚君主,和君主的用人宦官相互勾结,就算不得臣下;臣下必须是在君主做错事时可以加以斥责的存在。在此基础上黄宗羲断言,为了私利私欲,为了天子而“奔走服役”之人如同仆人和婢女一样,那就是当代官僚的写照。既然和仆人婢女没什么两样,遭到君王戏弄、不受君王信任,也是理所当然的。总之,大臣和宦官都沦为皇帝私有之物的明朝政权,就是将“天下私有”组织化、制度化、体制化的典型,必须将中国的皇帝体制、独裁体制、专制政治体制全部加以否定。大约三百年后,在推翻君主制和帝制的中国革命时代,黄宗羲也因此再度复活并受到尊崇。《明夷待访录》中的《原君》和《原臣》是对君主制、帝制的批判,黄宗羲本人也被誉为“中国的卢梭”(岛田1965)。“卢梭”的比喻生动易懂,但那只是后世对黄宗羲的运用而已。黄宗羲本身是在明朝政治体制的漩涡中,思考着中国政治的原理。既然王朝权力是天子将天下“私有化”的组织体系,那么与私有化天下和政权不同的社会是怎样的呢?回答这一问题的是黄宗羲的同时代人,也是另一位硕学顾炎武。顾炎武甚至比黄宗羲更加有名,他是“浙西”苏州人,生活在当时中国的经济中心,因此创立了最领先的学问,是当代学术的代表。明代的学术和思想以阳明学为代表,有着庶民化和实用化的一面。那就是反书本主义,以讲学为中心,将自身的想法和心情转换为议论和逻辑的过程。于是以李卓吾为典型,出现了激进的言论。另一方面,被称为“心学”的阳明学容易陷入头脑中和口头上的空想空论,后来因其空疏被指责为“心学”弊害,也不是毫无道理。除此之外,日常实用的学问也是阳明学等明朝学术的思潮,从中衍生出经世和致用的想法。既然要对世间有用,就必须切合实际,于是产生了不同于阳明学的倾向,站在最前线的就是顾炎武。实用和经世必须以现实作为依据,因此首先需要证明现实是什么样的。这正是阳明学中产生的潮流,其集大成者就是建立“汉学”的顾炎武。“汉学”的意思就是追溯到儒家源流形成的汉王朝,探究古典形成的证据,一般也称为“考据学”。经书在漫长的传抄过程中,其文本和真意常常遭到误解和扭曲,汉学的目的就是重读经典,正确理解圣贤的教义,从而起到经世的作用。顾炎武的代表作称为《日知录》,是一本由多篇不同题目的论文组成的随笔,也是独步古今的名著。学习中国学和东洋史的人都要读这本书,其中的必读篇目是题为“乡亭之职”(卷八)的文章。这可以说也是汉学的一环,“乡”和“亭”都是汉王朝设立的地域自治区划,“乡亭之职”指其中的工作人员,全文是回顾这段历史的论考。“乡官”这一名词即“乡亭之职”的别称,因此不只是对过去的探究,也是以此为铺垫理解眼前局势的著述。
顾炎武在这一篇的结尾写道:“小官多者其世盛,大官多者其世衰。”“小官”就是地位很低的官员,代指人数相对较多、能够与庶民接触的官僚,这样的“小官”多就是治世。“大官”是指地位很高的官僚,他们蔑视下层人民,这样的政权是不行的。这还算是比较含蓄的政治理论。汉王朝时代“乡亭之职”的地方“小官”很多,因而世间得到了较好的治理,那么当代的明朝又如何呢?到了明朝末期,管辖如日本般规模的一省范围、拥有重大权限的“巡抚”“总督”相继设立,那就是“大官”。可以说,蒙古帝国到明朝初期就已存在、一度被明太祖废止的“行省”制度又重新复活了。洪武重巡检,多有设立。自弘治废,不及曩时之半。巡检裁则总督添矣。“巡检”是地方基层的僚属,相当于古代的“乡亭之职”“小官”,这一职务容易让人联想起现代的警察局。然而从弘治年间,也就是15世纪后期设置开始减少,取而代之的是“大官”,这与白银流通普及的时间是一致的。换言之,中央权力最初试图与庶民社会直接相连,但终究未能掌握民间,只能在各地设置“大官”,结果就是“巡检遏于未萌,总督治之于已乱”。又换言之,政治和政府不过是在事件发生之后才知道去应对的存在,此前都是拱手观望。权力无法掌握民间,政府不断脱离社会。所谓政治,只有天子的家事礼仪和官吏人事才能进入他们的视野。因此,顾炎武的政治政府论和黄宗羲是同义的。天子将天下私有化,臣下只是他的私有物,因而不用考虑民间社会的休戚。顾炎武的《乡亭之职》重新审视了制度和社会,提出社会和政治必须更有机地结合起来。顾炎武与黄宗羲一样,有一句直到20世纪依然脍炙人口的名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翻译过来就是:天下的兴亡不同于王朝的兴亡,王朝的兴亡只是君臣的问题,但天下的兴亡是所有人的兴亡,即便是卑贱的匹夫也有责任。(《日知录》卷一三“正始”)这里的“匹夫”是指没有官位的人,直接而言就是顾炎武等士大夫和知识分子,但也可以包括他们所领导的庶民。“君臣”的王朝政府无法把握社会,政权不干预民间,放任政治,文明本身支离破碎。这是对明代末年社会形势和政权构造的猛烈批判,同时也提出了政治和社会应该一体化的建议。但是在这些提议中,他们本身并没能给出有效的回答,于是出现了“不能发现‘国民’”等评论(井上1994)。这些课题在今后的中国能够得到解答吗?明朝诞生于14世纪后期。14世纪是全球规模气候寒冷、经济萧条、人口锐减的时代,在世界史上呈现出“危机”的局面。明朝正是“危机”的产物。明朝亡于17世纪中期。17世纪在世界史上也是堪称“危机”的时代,作为16世纪大航海时代、商业热潮和繁荣的反动,17世纪陷入了萧条,加上白银产量低下、气候变动等打击,事态进一步恶化。这样的打击在欧洲最为明显。17世纪的欧洲尤其悲惨,也是三十年战争和猎巫的时代。甚至可以说,正是为了克服“17世纪危机”而生存下去,欧洲才不得不兴起工业革命,创造出了“近代”。从这样的观点来看,与西方“危机”同时代的中国和亚洲,正是内忧外患、多灾多难的“明末清初”时代。从地方事件来看,比如张献忠等人作为“流贼”李自成的同伙,同样转战各地胡作非为,最后在四川进行了多次屠杀。当局对此没有任何有效的对策,结果四川成了人烟绝迹之处。四川的荒废,当然不只是张献忠杀戮的结果,但此后人口稀少,经过很长时间才依靠新移民完成了社会重建也是事实。即便不是如此,当时中国各地不同程度地发生了类似的悲剧,经济也陷入巨大的萧条。如此看来,17世纪在“危机”这一点上也是东西同步的时代。三百年前在“危机”中诞生的明朝,又在新的“危机”中灭亡了。正如顾炎武将“明清交替”感叹为“亡天下”“神州陆沉”,这不单是王朝政权的毁灭。一种体制走向崩溃的同时,新的体制也正在胎动。如果对17世纪的东亚全境做这样的概观,“危机”可以说是承接大航海时代、“北虏南倭”而诞生的新体制的阵痛。明朝的华夷秩序和中华独尊的旧体制已经难以适用,这是无法回避的事态。日本列岛作为“南倭”,其经济和军事力获得了飞跃性的发展,最终出兵朝鲜半岛与明军交战;“北虏”的蒙古、满洲与明朝对峙互不相让。不仅日本列岛,各种各样的势力、集团和地域都以割据的形态开始抬头。不只是海外,要说分裂,中国国内政府与民间是悬隔的。明太祖为直接统治社会而设立的体制出现破绽,民间不再信任政权,两者不断乖离。无论白银的货币化使用、乡绅势力的发展,还是“大官”的增长,都是从中产生的结果。唯我独尊的明朝体制几乎不以对外交流和交往作为前提,由这样的政权直接掌握民间社会早已不合时宜。那么,作为反对该体制而诞生的势力,即无意中继承明朝的清朝,面对“危机”这一世界史规模的课题,面对黄宗羲、顾炎武所慨叹的日渐乖离的政治与社会,又将做出怎样的应对呢?不只是清朝,以后历史的主旋律都在于此,直到现代世界仍在产生影响。本文选编自《何谓明代:“危机”下的世界史与东亚》,题目为编者所拟,推荐阅读。该文由出版机构授权发布,只做推荐作者相关研究的研究参考,不得用于商业用途,版权归原出版机构所有。任何转载行为都需留言咨询,其中商业运营公众号如转载此篇,请务必向原出版机构申请许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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