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斯蒂芬 ·B. 赫德(Stephen B. Heard)
加拿大纽布伦斯威克大学生物学教授、研究生导师,《美国博物学家》期刊副主编。作为资深学者和审稿人,赫德拥有丰富的写作和出版经验,他为科研写作者撰写的《科研写作完全指南》是其30多年写作、教学和审稿经验的总结。
在欧洲近代早期(约1500—1750),一切都在变化中。 时代见证了新教改革、代议制民主的引入、政治权力的世俗化以及主权民族国家的起源。时代在见证了商品和思想的全球化交流的同时,也见证了欧洲殖民主义征服世界大部分地区。伴随宗教、政治和全球经济变革,科学自身也在变革。欧洲的“珍奇屋”(curiosity cabinets,见图1.1)中摆满了从海外勘察和贸易中带回来的标本,包括石头、生物、手工艺品等。这些标本都亟须用自然科学和人类学的新思想来解释。化学迈出的第一步,是从炼金术发展到理性的发现。 艰苦的观测和新的仪器使天文学和物理学发生了革命性的变化。 最终,微积分的发明使数学成为所有科学的基础。《科研写作完全指南 : 从习惯管理、论文结构、语言风格到修改发表》(第二版)
但是,在人类的知识内容呈爆炸式增长的同时,另一个更重要的变化正在发生。 现代科学方法、职业科学家、科学学会的发展,以及(如果你在思考回顾这段历史的意义)现代风格的科学写作改变了人们获取和交流知识的方式。 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才是科学家学会写作的时刻,或更具体地说,到这时,科学家写作的目标才明确,那就是要让广大科学界接受他们的想法。
这种观念和目标的转变是一个巨大的变化。中世纪的“科学家”(例如炼金术士)通常认为自己是独居的工作者,他们会为了自己的利益而探索大自然的秘密。如果他们将自己的发现全部写下来,也是为了声明自己的优先权,或是把发现写成笔记以供自己使用。因此,他们所撰写的内容是故意含糊不清的,甚至用密码、神秘符号或字谜写成,以保护他们的秘密,使之免遭对手的窃取。最早的变革提倡者之一是弗朗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他批评了这种保密措施,并在他1609年撰写的论文《论古人的智慧》(De sapientia veterum)中辩称:“科学的完善无法单从一个探索者的机敏或能力中取得,科学的进步需要继承。”在他死后出版的《新亚特兰蒂斯》(New Atlantis,1627)一书中,培根描述了一个虚构的研究机构兼科学协会,他称之为“所罗门之家”。很显然,他把“所罗门之家”看作对科学应该如何运作的建议。在“所罗门之家”中,由于科学家的相互交流合作,研究才取得了进展。培根很可能受到8世纪和9世纪伊斯兰科学的启发—伊斯兰科学在阿拔斯王朝的哈里发哈伦·拉希德(Harun al-Rashid)和阿布·马蒙(Abu al-Mamun)的合作下兴旺发展(Lyons,2009)。受培根“所罗门之家”的概念启发,1660年,英国皇家学会创立。它的创始者将培根的想法从科学家之间的交流,扩展到与广泛的科学界甚至有好奇心的公众的交流。其中一位创始人是罗伯特·波义耳(Robert Boyle),他实质上发明了一种新的写作形式,即科学报告,它被用来描述一项实验的方法和结果(Pérez-Ramos, 1996)。另一位是托马斯·霍布斯(Thomas Hobbes),他在1655年的著作《论物体》(De Corpore)的序言中写道:“为了避免混淆和晦涩,我用了准确的定义来解释最常见的概念。”这个目标在今天看来平平无奇,但在霍布斯的时代却是悍然打破常规的。该学会的成立,随之带来了第一本现代科学期刊《皇家学会哲学汇刊》(Philosophical Transactions of the Royal Society),该期刊出版了波义耳所开创的那种科学报告,并以霍布斯所倡导的清晰明了的语言书写。12年后,托马斯·斯普拉特(Thomas Sprat)将该学会的修辞哲学描述为:持之以恒的决心,拒绝所有的夸大、离题和浮夸的风格……一种亲切的、无修饰的、自然的表达方式;积极的表达、清晰的感觉、天然的轻松,尽可能让一切事物接近数学上的朴素平实。(Sprat, 1667: 113)以现代视角看,发生的这一切似乎理所应当。但从中世纪的“秘而不宣”, 到培根和霍布斯的改革,再到斯普拉特的皇家学会的“清晰的感觉、天然的轻松”,这一转变是革命性的。没有科学报告方式的结构性转变,就没有现代科学。微积分、望远镜、显微镜和归纳法的发明(都是在1590年至1630年出现的)当然很重要,但比这些重要的是“清晰地描述一个人的科学思想”的理念,供所有人阅读。当然,没有一场革命会缺少反对者,科学传播的革命中有这样一个古怪的人物,那就是因脾气暴躁而出名的艾萨克·牛顿(Isaac Newton)。对他来说,出版的主要目的是确保他的作品得到认可。例如,他在1669年起草了《根据无穷级数的分析》(On Analysis by Infinite Series),以回应尼古拉斯·墨卡托(Nicholas Mercator)的《对数技巧》(Logorithmotechnia)。牛顿担心这本书会削弱他作为对微积分发表关键见解的第一人的地位。他只允许稿件在皇家学会内部有限地流通。直到1711年,他才同意开放出版。更著名的是,他故意让他的杰作《数学原理》(Principia Mathematica)[尤其是第三编《论宇宙的系统》(De mundi systemate)]难以阅读。牛顿最初用通俗的语言写完了《论宇宙的系统》,读者很容易明白其中的内容(Westfall, 1980: 459),但他改变了主意,又把它改写成了只有有造诣的数学家才能理解的一系列命题、推导、引理和证明。他毫不动摇这个意图,并告诉他的朋友威廉·德勒姆(William Derham):“为了避免被数学上的‘半吊子’折磨,他(牛顿)特意把他的《数学原理》写得深奥难懂。”(Derham, 1733)也就是说,他写作是为了阻止与其他科学家的交流,而不是为了方便交流!当然,那时的牛顿已经是一个超级巨星,读者很可能会不遗余力地冲破迷雾,试图去理解他的文章。然而读者也可以“遗余力”,因为那时为争夺科学家的注意而出版的作品仍然只是涓涓细流。这一点,也将会发生改变。培根、霍布斯、斯普拉特以及他们那个时代的其他人朝着同一个方向迈出了第一步。到20世纪,人们一致认为大多数写作都是清晰明了的交流。这方面最著名的体现可能是小威廉·斯特伦克(William Strunk Jr.)和E. B. 怀特(E. B. White)于1920年首次出版的《风格的要素》(The Elements of Style)。怀特描述了斯特伦克的观点,即典型的读者是“在沼泽中挣扎”,而“任何试图用英语写作的人都有责任迅速地把沼泽里的水排干,让读者站在干燥的地面上,或者至少扔下一根绳子”(Strunk and White, 1972: xii)。然而,不管斯特伦克的辩护多么有力,在斯蒂芬·金(Stephen King)2000年出版的《写作这回事:创作生涯回忆录》(On Writing: A Memoir of the Craft)中,关于清晰性的论证得到了最纯粹的表达。在金的“写作是什么”一章中,他以一个简单的宣言开场:“当然是心灵感应。”(King, 2000: 95)“心灵感应”这个词可能是用来幽默一下的,但在科学写作中,你的目标应该始终是尽可能清晰明了地交流,让读者感觉就像心灵感应一样,信息直接从你的大脑传递到读者的大脑。你写作是因为你有一些信息要传递,你的目标应该是让读者在没有意识到过程的情况下接收这些信息。正如纳撒尼尔·霍桑(Nathaniel Hawthorne)所说:“最好的风格就是……能使这些文字完全消失在思想中。”[写给E. A. 杜伊金克(E. A. Duyckinck)的信,1851年4月27日,引用于范·多伦(Doren, 1949: 267)]如果读者停下来质疑你的措辞,或者需要眯着眼睛来区分图表上的两条线,那么你已经卷入了一场你不想参与的战斗:你努力表达的内容和你说话的方式在争夺读者的注意力。对于这一点,你可能有点怀疑。毕竟,人们普遍认为使用高级词汇和复杂句子的人似乎更聪明。然而,大多数研究发现,情况恰恰相反:人们认为使用简单词汇和简单句子的写作者(以及使用高质量文本的写作者)智力更高(例如, Oppenheimer, 2006)。但即使普遍流行的观点成立,并且晦涩难懂的文章确实让你看起来更聪明,那也只有在人们真正阅读时它才有意义。这就引出了我的下一个观点。
实现心灵感应般的写作是一项艰苦的工作(见第2章)。我花了几百个小时来创作,希望文章能达到清晰明了的效果,在这本书中,我也会敦促大家这样做。我本可以花上几百个小时做更多的实验,或者和朋友一起喝啤酒,甚至只是沿着水边散步,用石头“打水漂”。那么,为什么要把时间和精力花在写作上呢?似乎努力把文章写得清晰明了是对读者的慷慨之举—这就是斯特伦克的比喻给读者留下的印象,即“给读者一条救命绳索”,或者这也可能是对科学进步的慷慨之举。这是培根、斯普拉特和其他科学家在17世纪提出的观点。在这种观点下,牛顿自私地“隐瞒”了他的文章,故意把文章写得不透明。毫无疑问,文章写得好既有利于读者,也有利于科学的进步。但科学的发展,尤其是其自牛顿时代以来惊人的发展,改变了人们写作的动机。在17世纪80年代,牛顿的奢侈在于他写的书晦涩难懂,但他知道所有重要的数学家、物理学家和天文学家都会尽可能投入时间来研究他的著作。在当时,没有多少类似的重要作品能吸引科学家的注意力。但在我们的时代,每年出版的科学著作越来越多。例如,就2020年而言,在ScopusTM上进行检索,肿瘤学条目能显示20万多条;关于污染物质的有3.8万多条;关于石墨烯的有2.4万多条。相比之下,仅7000份的关于超导体或超导的条目看起来易管理,但即使与你工作相关的超导体文献只占10%,追踪这些文献也意味着一年中的每一天都要阅读两篇论文。这在一段时间内可能是可行的,但这些数字不包括未编入ScopusTM索引的期刊上的论文,以及预印本、技术报告、书籍、书籍章节、毕业论文、经费申请书,或任何其他形式的、来自全球的、在科学家办公室里堆得摇摇欲坠的科学著作。因此,作为一名科学写作者,你要用大量读者可能更喜欢的材料来吸引其注意力,而非用你自己喜欢的材料。然而,你的职业和声誉取决于你的作品是否被人阅读。招聘者、职称评审者,或是教职委员会以及基金评委会都在密切关注你的出版物引用数据。研究生院招生委员会会寻找写作技艺高超的证据,最优秀的准研究生会通过阅读文献来寻找能够激发他们灵感的导师。当然,期刊编辑和审稿人已经在提交上来的稿件的重压下叫苦不迭,不能再指望他们从难以阅读的稿件中慧眼识珠。读者有很多选择,如果你的论文不清晰,他们会转向另一篇。当他们这样做的时候,你作为一个作者才是最痛苦的。你不能简单地通过写更好的文章来让读者喜欢你的科学知识,但你可以让他们更容易地明白,为什么他们应该喜欢它,或者至少他们为什么应该阅读和引用它。当你努力使自己的文章清晰明了时,最大的赢家不是你的读者,也不是科学的进步,而是你。这是一个你可以争取的胜利,一方面是因为有太多糟糕的作品让你可以脱颖而出(往坏处想),另一方面是因为你可以通过学习写得越来越好(往好处想)。牛顿依附在一个自私自利的世界,写的文章晦涩难懂。但在现代社会里,科学家对自己的最大帮助莫过于把文章写得更好。这本书旨在帮助你提高科学写作水平。但如果你的职业生涯把你带离了学术界,你是不是就再也不需要写科学论文了呢?你为提高科学写作所做的努力会白费吗?当然不会!尽管我从科学写作的世界里找了些细节来修饰我的论点,即认真写作会带来好处,但每一个论点都同样适用于其他形式、其他职业的写作。那些离开科学研究的人可能不会再撰写科学论文,但他们几乎总会写些别的东西。或许他们会获得一个地质学的学位,然后在工业界或政府部门工作,写工作进展报告和技术报告;或许一个学生在获得数学学位后,最终会去法学院,起草案件摘要、法律意见书,甚至立法草案;或许一位生物学家最终会写说明书、销售手册,或者—谁知道呢—儿童小说、通俗历史,甚至是一本关于写作的书。虽然细节各不相同,但你需要的基本工具是可以在不同领域间转换的。你为提高写作水平而付出的努力,其所带来的回报会更加丰厚,因为这样必然会提高你的逻辑思维能力,每个人一生中都在使用这种能力。● 简明的科学写作会促进科学进步、造福读者,最重要的是使作者自己受益。● 不简明的科学写作要承担不能发表、不被阅读或不被引用的风险。本文选编自《科研写作完全指南 : 从习惯管理、论文结构、语言风格到修改发表》,推荐阅读。该文由出版机构授权发布,只做推荐作者相关研究的研究参考,不得用于商业用途,版权归原出版机构所有。任何转载行为都需留言咨询,其中商业运营公众号如转载此篇,请务必向原出版机构申请许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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