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尊严
作者 王嘹亮
作者 王嘹亮
人民共和国成立时，父亲正值十六七岁，青春年少，风华正茂。
新中国百废待兴，正是用人之际。祖父在家里开办私塾，父亲接受了比较系统的教育，这在当时的内地乡村属凤毛麟角。税务所、学校等单位纷纷向父亲抛出了橄榄枝，祖父为父亲选择了子承父业——到学校教书。
一踏上工作岗位，父亲便全身心投入到教学中。大哥、姐姐先后降生。工作顺遂，家庭美满，添丁加口，年轻的父亲踌躇满志，意气风发，这也应该是父亲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之一吧。可是，年少的他怎能料到一场席卷全国的政治运动即将袭来。
家庭和教育决定性格，性格关键时能决定命运。祖父开办私塾时，家里条件比较优渥，父亲只有三个姐姐，自然很受宠爱，应该是少爷一般的存在，又从小在家接受传统教育。这样的家庭和教育决定了父亲性格敏感自尊，缺乏社会经验。
二十岁出头的父亲血气方刚，与学校领导在教学理念上产生一些分歧。为了维护一名教师的尊严，据理力争，在1957年反右运动中首当其冲被划为右派，并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戴着右派帽子的父亲只有闷闷不乐回家务农。刚刚开始的教师生涯，在暴风骤雨般的政治运动中，就这样被无情中断。年轻的父亲忧郁苦闷，却又无可奈何，只有被时代的滚滚洪流裹挟着偊偊前行。
当农民就得干农活，父亲放下教师的架子，积极参加生产劳动。据他回忆，最苦的是挖河打堤兴修水利，每天挑一百多斤重的担子，肩膀磨破皮，累得人腰酸背痛，一干就是一个多月。从来没有干过重体力活的父亲只有咬牙坚持，也深深体会到了劳动人民的艰辛。
毕竟父亲有文化，能写会算，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生产队便安排父亲从事记账、抄写等工作，后来又照顾父亲到渔场养鱼，这给予苦闷中的父亲精神上不少慰藉，也多少维护了父亲作为曾经的人民教师的尊严。
父亲极力在生产生活中显得与众不同。队里组织生产、成本核算、工分分配，父亲都能有条有理提出自己的建议，得到大家的认可。在乡亲们眼中，父亲读书多，又到学校教过书，见多识广，家里有大事小情拿不定主意时，都来征求一下父亲的意见。
父亲的毛笔字在大队小有名气，谁家有个红白喜事，写婚联、请柬、挽联，都来找父亲帮忙。每年春节前写对联，则是父亲的拿手好戏，生产队家家户户门上几乎都贴着父亲写的春联，我们也倍感自豪。
小时候，父亲带领我们兄弟几个给家里自留地扎篱笆。他教我们先测量距离，确定打几根桩的点，打桩后，再栽种绿植，效率既高，扎的篱笆又直，让我们佩服不已。
那时，农村青年上大学、参军等都靠推荐保送，前提是家庭出身好，根正苗好。
在我们兄弟姊妹6人中，论形象、禀赋，大哥、姐姐都是最优秀的。受时代的影响，大哥上学只读到初中，处境艰难的父亲也没有勉强，但大哥的综合素质在生产队同龄人中出类拔萃。曾多次听父亲提起，部队接兵的领导一眼就看中了大哥，体检也合格，征求贫协代表意见时，代表说他父亲是右派，一下就击碎了大哥的参军梦。
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地富反坏右是被专政对象。右派的儿子怎么能推荐参军呢？父亲每次讲起这些时，既有对子女优秀的自豪，更多流露出由于自身身份影响子女成长进步带来的深深愧疚和自责，还有自己无力改变现实的无奈。
作为家里的独子，父亲在竭力维护自己尊严的同时，还要想方设法维护大姑妈的尊严。大姑父成份是地主，大姑妈又没有子女，虽然过继了一个儿子，但毕竟不是亲生的。父亲担心大姑妈在当地受欺负，隔段时间就安排我们上门看望。父亲自身难保，除了不断派我们作为娘家人上门声援，他还能做什么呢？
在我儿时的记忆里，乡亲们并没有把我们作为右派子女歧视，另眼相待。绝大多数乡亲是善良淳朴的，对我们平等友善。父母亲与人为善，乐于助人，在队里人缘很好，威望较高。
苦闷的父亲想让我们好好学文化，却又不合时宜，只有经常跟我们念叨“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的古训，以此提醒我们任何时代掌握文化知识都是有用的。
父亲十分注重我们的品德教育，要求我们不要占公家一分钱便宜。一次，生产队组织砍伐树木，母亲见别人家的孩子都在捡拾树枝回家当柴烧，便让我们也去捡拾。父亲回家看见我们拖着树枝往家里走，吼道：“是哪个要你们把树枝往家里拖的？”母亲争辩道：“别人都在拖！”“别人是别人，我们家不容许拖！”父亲斩钉截铁说道。从此以后，我感到我们家在有些方面是与别人家不同的。
父亲在家族中是那一辈人的老幺，辈份比较高，但他最在意的还是老师的称呼。也许是身上保留着旧知识分子的清高和傲气，父亲喜欢挖苦人，似乎如此才能体现自己的身份。鉴于头上戴着右派帽子，他哪敢对外人用语不恭，心中的郁闷情绪只好向家人发泄。
右派的帽子一戴就是20多年，这也是父亲没有想到的。在这20多年里，他一直通过看报纸、听广播，关注着国家政治气候的细微变化，与同为右派的前同事互通相关信息，盼望着早日重返教坛。
被摘除右派帽子的父亲无疑是兴奋的。20多年的梦想一朝成为现实，“漫卷诗书喜欲狂”，积压在心头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胸中的愤闷一扫而光。政治上恢复名誉令人扬眉吐气，重返教师岗位让人精神焕发，一个新的时代开启了，怎不令人欢欣鼓舞呢！
恢复教职的父亲心情愉悦，明显感受到脸上的笑容增多了，又重新找回了作为人民教师的尊严。
随着高考招生制度的恢复，子女考上大学成了所有家长的心愿。教师的子女能否考上更是大家关注的焦点。父亲将殷切的希望寄托在我们身上。
二哥、三哥参加高考接连失利，给满怀希望的父亲沉重打击。我考入高一重点班后，理科学习逐渐跟不上，眼睛近视也日益严重，学习成绩一路下滑。
暑假时，一位亲戚来家里做客。父亲陪同吃饭时，亲戚关心地问起我们的学业，父亲伤感而无奈地说：“老大生不逢时，老二蛮有把握的，又发挥不好，老三预考都没有过，老幺进入高中后跟不上趟，眼睛又近视，没得指望了！”
父亲失望的话语和表情深深地刺痛了我。我好像瞬间长大了，明白了努力方向。拼命考上大学，为父亲争口气，成为我发奋学习的动力。
转到文科班后，我将全部时间花在学习上。上学和回家路上都在背单词，大年三十的晚上也到教室温习，时常警醒自己必须全力以赴。
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寒窗苦读，我终于如愿考上大学。
收到录取通知书后，父亲戴上老花镜看了又看，感叹道：“我们家终于出了个大学生！”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一年暑假，父亲专门请我到临街的一家餐馆过早，刚开始不理解父亲的用意。用餐时，不断有村民与父亲打招呼，问我是不是他读大学的老幺，父亲一面笑着回答大家的问话，一面谦虚地解释我读的大学很一般。
为了解决二哥的就业，父亲恢复工作几年后就办理了退职手续，二哥接班成为了一名教师。从此，父亲开始安享晚年。
有一年，镇里给我们家颁发了“教师之家”的牌匾，父亲非常高兴，感到这是对我们家三代从教的充分肯定。如今，家里第四代从教已有多年，人民教师已经成为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
父亲一生平凡而坎坷，一直在努力维护做教师的尊严。为人师表是刻在他骨子里的孜孜追求，也不可避免打上了深深的时代烙印。
往期回顾：[文学原创]•王嘹亮：妻子的业余爱好
作者简介：
王嘹亮，1967年出生，湖北潜江人，1988年毕业于华中师范大学中文系。自参加工作以来一直在湖北省沙洋监狱系统履职，现为沙洋漳湖垸监狱二级高级警长。曾在《幸福的黄丝带》《湖北监狱》等杂志上发表过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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