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原创]•何应书:​​他渴望成名(长篇小说连载二十九)

文摘   文学   2024-07-08 12:00   湖北  


他渴望成名

作者 何应书




他渴望成名
——献给为了明天积极求进的灵魂
• 何应书



29、信仰的破灭


这就是你们说的案子吗?这就是你们几乎每天在广播中宣传的大案要案吗?这就是你们在报纸、在内部资料、在大小批判会和巡回展出中,向全市人民宣讲的政治要案吗?所谓案子就是这样衍生?就是这样审查?案子就是这样定性?这样划分责任?这样作出结论?……

 

韩江一下子懵啦!他戴着手铐,由几个民警押着,从停在稻场中央的警车下来,到旁边的仓库作现场指认。佩戴相机的男拍照警员,手托活页的女笔录警员,紧紧相随其后。远一点的稻场周边,还有从稻场通向塆子的土路,以及隐约可见的青砖外墙祖祠改做的文化室周围,到处都是全副武装的公检法人员。全塆似乎戒严。停在村口大柚树下的沾满泥浆的破旧吉普车窗口,好像闪现出向外张开的黑洞洞的枪口……

 

面对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面对周围发生的一切,韩江心迷意乱,但又倔强不屈。他面色阴沉,眯缝双眼,一言不发。内心却倒海翻江,思绪的潮水猛烈地撞击着岩石,破碎的浪花四处飞溅。他很愧疚,对不起乡亲们,给他们分一点粮食充饥,却给他们带来这么大的灾难。粮食不仅要如数退还,还要人人检讨。无粮可退的,说怪话的,哭喊没粮吃的,轻则批斗,重则抓人。工作组随身带着盖好印章的逮捕证,随时填写,随时捕人。为了杀鸡吓猴,逮捕人时几个对付一个,凶神恶煞,按倒在地,像捆柴禾一样,脚蹬踩压,绳勒皮肉,有人骨折,有人脱臼,有人昏厥……

 

韩江饱含热泪,哽咽着在心里高喊:我们的党,我们的政府,是为人民谋利益的呀!是对人民负责的呀!怎么能这样呢?现在——就是现在,只要迈出几步,随便进几家农户看一看,搜一搜,你们就会知道:社员家里到底有没有粮?有多少粮?他们的日子到底是怎么过的?是否难熬?今年先涝后旱,大面积减产绝收,公粮一卖,社员就没吃的。大勺哥就是因为全家没吃的,翻墙偷窃被捉,羞愧上吊。你们出则有公车接送,前呼后拥;吃则进公家食堂,有特供,有专人伺候,油光水滑,优哉游哉。你们哪里体会到老百姓在死亡线上的苦苦挣扎啊?!你们对吃糠咽菜、食不果腹的老百姓有一丝同情怜悯之心吗?从上至下,难道我们的工作套路就是这样:不解决老百姓生存的实际问题,不解决一天也离不开的吃饭问题,却大谈阶级斗争,政治斗争,打击阶级敌人的破坏,狠批小农经济的自私,深挖党内外互相勾结的反革命集团…… 

 

身为当事人,韩江感到莫名其妙:私分粮食,明明是我一个人所为——我书生意气,我同情心切,我一时头脑发热,怎么一下扯上这么多人呢?地、富、反、坏、右齐上阵,都是我的帮凶,而且是党内外互相勾结的反革命集团,猖狂向党发动进攻!

 

什么是“反革命集团”?什么是“反革命组织”?有没有明确的规定?有没有法律界定?怎么能由想当然、由信口雌黄来决定呢?怎么能大笔一挥——由一个人的兴致来决定呢?既然,煞有介事地大声宣布:这是一个有组织、有计划、有纲领、有路线的反革命集团;那么,纲领是什么?路线是什么?有什么文件材料作证吗?请拿出文件材料来?……还有组织架构,计划方案,办公场地,接头地点,等等等等…… 怎么能凭空猜测呢?拿出事实呀?带大家参观一下呀?到实地看一看呀?——事实胜于雄辩嘛!说韩江是牵头人,是主帅,谁封的?我自己怎么一无所知。说黄庭泽和毛厚兰是我的黑后台,黑高参,幕后指挥。真是无稽之谈!就因为他们的女儿是我的同学,有过来往,于是胡编乱造!凭什么?有证据吗?他们一个是居庙堂之高远的市委宣传部长,一个是蜗居穷乡僻壤的右派、劳改释放犯、赤脚医生。前者,整天忙于全市思想文化新闻时政,怎么一边马不停蹄地干着革命工作,一边还要幕后指挥我从事反革命活动?后者,从京城放逐乡野后,十余年从未进滨江城区一步,整天在侧船地,在毛家边,跟病人打交道,跟中草药打交道,他怎么幕后指挥我?他们两个不同境遇、互不相识、素未谋面的长者,怎么就经常策划于密室?又怎么就经常扇阴风点鬼火于基层?密室在哪儿?基层又指哪儿?

 

早在韩江八岁时就病逝的父亲,如今也成为韩江反革命的注脚。明明,父亲当年是相信党中央的号召,“精简下放,充实农村劳动力”而回乡的。老一点的大伯大妈曾经都说过,当初社队秧歌队敲锣打鼓迎接他。欢迎大会上,蹲点基层的副县长给他戴大红花,表扬他“国难当头,挺身而出,回到艰苦的农村,这是为国家为人民做贡献。”时隔二十多年,怎么现在一下就大反转,突然宣布:其父是被单位开除回家的坏分子!罪行是投机倒把,贩卖桂花,从中牟利。父亲是临县城关一家糕饼作坊的面点师, 手艺过硬,且又是技术主管,所以进什么样的馅子及其配料,有一定的话语权。正是基于这一点,那些利益相关者,造谣诬陷父亲在采购桂花时接受贿赂。这件事早已澄清。当年糕饼坊老板专程到家向父亲宣布决定,并请负气回家的父亲重返岗位。把以前处理过的事情,又拿出来重新定性,给人戴大帽子,无非是打压丑化韩江,意在表明:其父是坏人,其子走上反革命道路是一脉相传!——就这样办案?为了搞臭一个人,挖空心思,捏造事实,颠倒黑白!

 

单独关押后,面对非正常的随意性轮番轰炸,韩江经常诧异:有这样审查案子的吗?案子原来是这样审查的吗?在市二招三楼他原先住的那个房间,作现场指认时,韩江大惊失色。也许是进入一个男女私密空间,眼前的许多物件容易让人浮想联翩。

 

“这就是你耍流氓,玩弄女性的作案现场是吧?”一个长发后梳,秃顶,尖嘴猴腮的长者,逼视着韩江问。

 

怎么我一下子变成一个道德败坏、玩弄女性的流氓。就算我承认你们强加在我头上的罪行,怎么就一定要交代睡觉的具体细节呢?这是办案,还是满足卑劣的偷窥癖?这样下流的问话怎么说得出口?——可还是从这伙猥琐男口里说出来了:

 

“你们的性器官接触过几次?什么时间?什么姿态?老实交代!——是站着、卧着、还是半卧着?......

 

韩江顿时感到被人剥光了衣服,只剩下不堪入目的赤身裸体,站在大庭广众,让人用一支竹鞭拨弄着——他那突然外露而萎缩成一个皱皮疙瘩的隐私。似乎,还有他的一丝不挂的女友,洁白的肌体在巨大的惊骇和羞耻下蜷缩着,无地自容地瑟瑟发抖。韩江仿佛看见这些畜生当着他的面,亵渎他的女朋友。而且肆无忌惮,满脸淫笑,其中夹杂着女友的痛苦呼救声……

 

他热血冲顶,满腔激愤,十万暴怒,一个箭步冲上前,举起双手连同银灰色的钢质手铐一起,打在审问人员头上。……这一下捅了马蜂窝。“……暴力抗法,严惩不贷!”几个人一窝蜂围上来,怒骂、推搡、殴打韩江。多人擒着韩江的两只手臂,将其摁倒在地跪着,用脚踩住韩江膝关节后的腘窝,将两臂拉至背后,两手上下交叉反铐着。然后,用麻绳沿着两臂紧紧缠缚后吊起,脚尖刚刚着地。这一下,韩江成了个不倒翁,暴露在外的整个身子,被人你踢一脚,我踢一脚,任人宰割……

 

从此,审讯韩江每次都强行实施“背剑式反铐”:即左手从肩膀处拉到后背,右手从腰部绕到后背往上拽拉,——两手同时拉到最接近左肩胛的极限地方,再用手铐将两腕铐起来。这样,两只手一反一正,一上一下,斜着横在背后,没有丝毫动弹余地。而且总是以此种铐法将他铐在铁栏、窗棂或墙壁挂钩上。他痛苦至极,上肢关节几乎完全脱离原生活动轨道,所有骨头都反向外拧到脱臼的边缘,肩胛骨错位,肱骨头凸出,桡骨和尺骨像扭麻花一样…… 对方每每虎狼般的粗手粗脚,都让韩江痛得龇牙咧嘴,大汗淋漓,失去知觉。每次几小时的审讯后,韩江就感到手臂丢失了一样,抬不起来,拿不了碗筷,生活不能自理。 

 

坐在阴暗潮湿、小窗面对一片破损水泥墙壁的密室,他彻夜难眠。这是他一生中最绝望、最痛苦的时刻。突然遭到全面否定,过去的一笔抹煞。他被剥夺了一切,作为一个罪犯被关押在看守所,随时准备接受审问。从过去批判别人,斗争别人,到现在被别人批判、斗争,彻底改变了角色。这一角色转换,从心灵到肉体,让他深切感受到了被侮辱、被中伤、被冤枉、被陷害、被上纲上线、被扣帽子和打棍子的痛苦滋味。他这才真正体会到政治的含义。他发现了政治谎言,和政治的随意性。谁站在台上,谁主政,谁就可以用他的标准来解释一切,评判一切,主宰一切。政治是主政人的专利,又是主政者用来打人的利器。

 

韩江被拉到市里主持的一次批斗会上。这个会场他记忆犹新,曾经由市委宣传部牵头,对他的新闻作品召开专题研讨会就在这儿。大红横幅的会标。拼起来横着放置的、长方形的、上面铺了红色桌布的、容易构成研讨发言氛围的会议条桌。附了短评的、大幅照片加通栏标题的《滨江日报》头版新闻。——真的好像滨江地区出了一个享誉全国的百年卓越文化人士。溢美之词,赞美之声,不绝于耳。

 

今天的会场却另有一番氛围。发言者坐在主席台的第一排。前面一张台桌是发言席,红色的桌布上面放置一只造型弯曲的麦克风。只一瞥眼韩江就发现其中三个是他认识的。一个是市委宣传部严副科长,一个是市委江副秘书长,一个是市报社张总编。张总编驼背,小个子,小眼睛,可能是用眼太多的缘故,老是一副睁不开的样子。可他会看领导脸色,在领导面前唯唯诺诺,战战兢兢,惟命是从;而对其他人,则一律像他挥笔删减稿件一样:三下五除二。江副秘书长蒜头鼻,额头横宽,口大唇厚,能言善辩,攻击性强。死的说成活的,白的说成黑的,方的说成圆的,总能把“理”攥在自己手上,很难有人吵赢他。他谋士风范,工于心计,善抓对方“死穴”,危言恐吓,逼其就范。严副科长瘦长干瘪,满脸蜡黄,行将就木的一副死相。动辄夸夸其谈,天上人间无所不知。因为话多且爱自吹,难免经常暴露无知和浅薄,又不扎实做事,一直遭领导冷落同事鄙视,在单位坐冷板凳长期边缘化。他虽有自醒,但个性难改,动辄旧病复发。尤其对人尖酸刻薄,冷酷无情,成天尖着耳朵听同事谈话,转眼打小报告。或者把听到的暗暗记下来,断章取义,上纲上线,择机作为打击要挟同事的筹码。

 

因为写稿和投稿,韩江认识了他们。这类人是寻求出路而无果的小人。他们有一定的能力,智商和情商有一定的优势,比一般人多了一股钻劲,多了一些善于学习的精神。但是,他们的天赋和后天的努力程度,仍然构不成大家。他们的知识结构比较杂,各方面懂一点,但懂得不多,喜欢快意空谈,以此炫耀自己博学。也想搞点什么,无奈观念陈腐,长时间地停滞在门外,又不能沉下心来长途跋涉,不断摸索,只好以多个半成品的土堆留在人生路上。且他们的自我意识又太强,太浓,总是高看自己,津津乐道地欣赏自己,把自己划归到精英阶层。于是张狂,高傲,冷眼看人,瞧不起一切同自己水平相当,甚至高出自己许多的人。一旦别人黑马跃出,他们便习惯性地攻击、贬损。 这种劣根性,限制了他们的视野,把自己推到了小人行列,让黑暗在他们心里疯狂滋长。

 

这是一伙平日关在牢笼的精神囚徒,忌妒成性,见不得别人好,心里从不承认别人的成功,尤其是不服气身边成功人士。当初,“韩江”两个字以粗体、醒目地、庄重地、刺眼地攀上《红旗》杂志时,他们发疯了!他们绝不相信这是真的,——“可能是同名同姓”,红旗上的彼“韩江”,绝不是滨江的此“韩江”。当韩江的文章进驻《红旗》成为事实,并连续亮相造成一波又一波巨大的社会影响,他们彻底傻眼了。有人充满敌意地把“韩江”两个字从《红旗》书页中抠掉。再后来,韩江因此而越级提拔成为他们的上司,经常出现在他们抹杀不了的公众视野里,谈笑风生,指点江山…… 他们只好低下头颅,忍气吞声,静默旁观。见面客套,恭敬有加;背后咬牙切齿,恶意中伤,千方百计诋毁。

 

现在好了,机会来了,风向变了,不把他批个狗血淋头,不把他否定得一塌糊涂,不解心头之恨。谁叫他在台上出尽风头?也许韩江挨批斗的场次多了,习以为常,今天用一种看漫画的目光来看这伙人的表演。

 

江副秘书长一直以“横”著称,僭越权利有瘾,他第一个登台,声音洪亮,语出惊人,足足显示其凌厉风范:……韩江就是一个野心家。他从一个回乡知识青年,一步提为公社党委宣传委员,这里面包含常人要经历的几段路程:一是走出农村,由农业户口变为非农业户口;二是由国家职工变为国家干部;三是由普通干部提为副科级领导干部。更惊人的变化还在后面,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他一下由副科级破格被提升为副地级。我研究了一下他的发迹史,也可以说我见证了他的发迹。为了走出农村,为了改变身份,为了名声鹊起,为了让领导关注自己,认可自己,重视自己,提拔自己,他把新闻报道作为敲门砖,全面出击,轮番轰炸,水淹七军……仅河道工程半年时间,《滨江日报》每天几乎有他的“豆腐块”。为了让他的名字走向全省,走向全国,一举成名,他瞄准了省委党报,瞄准了中央“两报一刊”。他爆破,他轰炸,他向堡垒进攻,他向权威挑战,他搭梯上楼。他经常研究社会主流意识,观测风向,察看动态,投其所好,攻其所需。一句话,主题先行做文章!主流媒体需要什么样的典型,他韩江就有什么样的典型。滨江有的,一点说十点,添枝加叶,锦上添花;滨江没有的,仅凭自我感觉,趋向性地东择西挑,断章取义,妙笔生花地裁取所需。……野心源于对权力、对财富、对地位、对个人价值的渴望,虽然能推动一个人挑战自我,克服困难,激发潜能,但它的本质是极端个人主义,所以野心越大,欲望越强烈,就可能不择手段,就可能跌得越惨,这是规律。

 

“各位,站在我面前的这个人——韩江——所谓的市革委会副主任!我太熟悉了——这个人……”

 

从来没给机会他上台的严副科长今天上台了。他有点微微颤抖,麦克风因为他对间距掌握的生疏而碰了他一鼻子灰——带来的结果是力竭声嘶加哄堂大笑。他周身大汗,但仍旧忘不了贬低别人抬高自己:

 

“三年前,他韩江作为农村的土记者,还是打着赤脚来参加全市新闻工作培训班的。我作为市委宣传部新闻科的牵头人,手把手地教他如何写新闻报道。他——中学未毕业的那点水平——太可怜了。不知道导语为何物?不知道新闻的六要素和五结构?至于新闻特写、通讯、评论、时事综述、调查报告,更是一团漆黑。可就是这位新闻写作上的无知者,却无畏地闯进了《红旗》杂志社——真是走狗屎运啊!……”

 

张总编迫不及待了。他朝发言者瞟了一眼,对这位多次深夜找到他家想跳槽滨江日报社的严副科长充满了蔑视。同一条战线,张总编当然熟悉这位严老兄,但很不喜欢他,更不会接纳他到自己眼前晃荡。别看这位低头蔫巴的小个子总编,他的眼光和言词特别犀利,一开口就宣判:“韩江的典型宣传是弄寻作假,完全不真实。首先看他的发轫之作,上《湖北日报》头版头条的《集体养猪,大有可为》。吹嘘侧船地生产队养猪如何如何,一时成为全市、甚至全省的养猪典型。按理讲,既是全市、全省的典型,生命力一定是强大的、旺盛的、蓬勃发展的。可事实如何呢?据我们实地调查,这个典型现在不存在了,或者说彻底垮台了。猪,没有一头,猪圈没有一间,更没有养猪积肥,增产丰收。即便是过去二、三年前韩江当队长时,侧船地集体养了几头猪,也是一副不死不活的样子——嘴巴像钢钻,耳朵像蒲扇,肚子瘪得排骨看得见……——这是侧船地老百姓亲口对我们讲的。”

 

“再看他的成名之作,荣登我国顶尖级权威理论刊物《红旗》榜首的,《大有希望的新生事物》,介绍我市发展社队工业的调查报告,纯属造假。试问,哪个社队办工业?办了什么工业?办在哪儿?有厂房吗?有专业技术人员吗?有产品吗?有多少销售收入?……什么社队办工业,不就是简陋的棚子里面,几付红炉打铁,几座转台拉丝,几部手摇机制钉,几条模具翻砂……全是敲敲打打制造原始的农事工具。所谓成绩,都是浮夸;所谓进步,都是谎报;所谓数字,都是含有水份的泡沫;所谓变化,都是特意做出来接受检查的样子。一句话,所谓典型都是虚假的!”

 

韩江一直眯着眼睛,他本来不想理会这类发言,但心里还是忍不住地尖锐反驳:什么叫真实?什么是新闻的真实性?你眼睛看到的叫真实吗?你眼睛看到了多少真实?你在何时何地看到的真实?如果作为新闻真实,你要把你看到的传达给广大读者,你随时都可能陷入围剿的境地。就算你亲眼看到的真实,也不一定是真实,也不一定符合新闻的真实性。你看到的真实,可能是局部的真实,个别的真实,零星的真实,是分散的树木,而不是整体的森林。你看到的真实,可能是昨日的真实,过时的真实,失去时效性的明日黄花式的真实。你看到的真实,可能是虚假现象的真实,是故意人为伪装的真实,而不是客观存在的具有社会和政治价值的本质真实。

 

你能保证你《滨江日报》的新闻全部都是真实的吗?没有水份?没有浮夸?没有合理的想象成份?拿你们的获奖新闻作品《峒山村的变迁》来说,“……园里瓜果飘香,田里水稻橙黄,塆村美轮美奂……”给人感觉像世外桃花源。——这是曾经贫瘠的山乡吗?路,是那么宽,那么长,还铺了沥青,划了崭新的白色边界线。房子排列是那么整齐划一,像城市街道一样,清一色的白墙黛瓦。村道有那么卫生整洁吗?没有破损,没有水坑,没有畜牲粪便,没有垃圾,没有草屑,没有枯枝败叶,家家门前没有堆放杂物。还有花坛,绿化带,整个塆村一尘不染。是不是安排了专人,全天候巡视清理保洁?这是临时性的应付检查,还是常年如此?老百姓是不是生活在空中?他们的柴禾堆放在什么地方?他们怎么养猪羊养鸡鸭?——这,符合新闻真实吗?

 

还有你们的获奖新闻作品《百湖渔业》,这是一篇讴歌滨江地区作为百湖之市的鱼米湖乡,在渔业上的兴旺发达连年丰产的新闻综述。作者笔下的百湖似乎是滨江大地上的一颗颗明珠,晶莹透亮,水平如镜,倒映蓝天。不仅水域辽阔,碧波荡漾,一望无际,而且沿岸浅水区,水草茂盛,荷叶田田,不时可见鱼游草丛。每每收网之时,一条条肥美的鱼儿,炸锅似的,横冲直闯,活蹦乱跳,生猛到跃起腾飞至数米之高,好一派人喜鱼跃生活富足的盛景……

 

可写湖却分明忽略了湖水的污染。农田施用的化肥和农药残留物对湖水的污染;城乡居民生活污水的直排;城乡居民广泛使用含磷化学洗涤剂对湖水富营养化的增加;更有建在沿湖岸边的无数工厂作坊,港口码头,畜禽养殖场等等污染源——或管道口,或沟渠口,或镂空口——脏水粪水天天往湖里排…… 多少湖泊水体呈暗绿色、铁锈色,藻类和微生物异常繁殖,几乎覆盖了水面,造成鱼虾缺氧而大量死亡;多少湖泊造成水体浑浊,乌黑肮脏的水面飘着各种垃圾和大量白色泡沫以及死鱼死虾,味道刺鼻,臭气熏天,路人捂着鼻子匆匆走开。湖水污染损害了多少湖泊的自然资源,使多少水生动植物资源衰退,这是绕不过去的事实。可在你们笔下,或是:一汪碧水,两岸青山,三里鱼跃,四季果香…… 或是:夕照渔港,波光粼粼,渔船闪着金光,渔网晾晒汀沙,渔村浴着晚霞…… ——这,符合新闻真实吗?

 

新闻的真实性在于本质真实。什么是本质真实?说穿了,就是主政者的意志、思想、主义、政策、法令和主张。它是革命的,是生命力顽强的新生事物,是方向,是主流,是发展趋势。它代表人民大众的利益,代表无产阶级党性。新闻写作要从总体上、本质上和发展趋势上反映事实,避免用表象掩盖本质,用局部代替整体,用支流否定主流…… 

 

忽然,韩江心里电光石火地一闪,突然醒悟:“我的反对派,我的张总编之流,他们何尝不是这样批判我的呢?”原来我们殊途同归啊!我们是一路货色!我们都站在现实的土地上,都源于一个理论,一种主张,一律的表现形式。谁也逃不脱——因为你要以此谋求个人出路呀。比如山乡,你写什么?写歪歪斜斜的茅屋;写破损的、肮脏的、污水横流的、洒满人畜粪便的土路;写呆滞的、木讷的、迟钝的、欠缺营养的、脸庞黧黑又布满皱纹的山民;写哭哭啼啼的、衣衫褴褛的、不经意就流露出祈求眼光的可怜的孩子;写穷山恶水;写贫瘠干旱到冒烟的山地;写死气沉沉的、象千年枯井一般寂寥的山乡…… 还是写青山绿水;写线条优美到让人叹为观止的层层梯田;写俯瞰下的、由曲曲弯弯组成的u形的灰白山路;写青山绿树包围和掩映下的红褐色的一块块山地;写原始古朴的坡形屋面的农舍;写菜园绿色篱笆旁边的鸡鸣犬吠;写隐隐约约的悠扬清脆的笛声……写远望两山之间朦胧而碧蓝的水库、气势磅礴的瀑布、以及停泊待航的货船和游轮……?

 

还比如麦收,你怎么写?本来应该是阳光灿烂的夏收季节,却出现了阶段性的阴雨连绵,大片麦子倒伏、霉烂、发芽,许多地方颗粒无收。可在这八里畈,在这江水成漫流状态而淤积成滩的肥沃的滨江平原上,无数个五月的东南风浩荡飞翔,把万亩麦田吹成连绵起伏的金色麦浪。极目远眺,旷人胸怀。这时的斑鸠、杜鹃、雉鸡等多种时令鸟如期归来,隐在暗处,不知疲倦地共同组成野外大合唱,预报一个阶段的农时到来:“啵咕啵咕,收麦种谷……”这时的采访往往传达上级文件精神:无产阶级新闻工作者,要透过事物的现象揭示事物的本质,反映带规律性的东西,以帮助人们正确认识形势,能动地改造世界……

 

这些谎话、官话、套话——让人多说或多听两遍就忍不住笑出声的话,过去常听到,但绝对没有现在这样讨厌,这样恶心。这些年来,舆论界人云亦云,东抄西摘,全国一种口径,一个声音,报纸、广播、电视,千篇一律,老生常谈,看(听)到前面知道后面,没有新闻可言。一个典型想让大众认可,结果却乏善可陈。所谓学习流于形式,读报成了走过场,轮到发言都不说话,互相望望,心照不宣,皮里阳秋地笑笑完事。读“两报一刊”重要文章时,还习惯性地让人先要推敲它的反面文章,——“这是针对谁?又要整谁?又有什么新动向?……”最无耻的是知识分子阶层,他们向来是社会的最好的看门狗。对主政者脱帽敬礼阿谀奉承。主政者的言论一经抛出来,他们就忙着解说,阐释,深挖其伟大意义,好得天花乱坠,无以复加。大量的戏剧、电影、小说、诗歌、散文,都是政治概念的图解品。没有生活气息,没有切肤体验,没有普通人的心态,完全脱离实际,是一些只存在于舞台和影视书籍中的、没有血肉的空中人物和干瘪故事。

 

信仰的破灭不是靠了一句话,而是长期形成的,那些都深藏在内心,只不过是不说罢了。长期耳濡目染,已经积淀了深厚的基础,一件事情的偶然触发,霎那间,一切都崩溃了,周围只剩下一片废墟,你不再有信仰!而且,一次震惊之后,像破了一个洞,时时处处,能看到使你灰心的东西。

 

一次送稿的偶然机会,韩江走进北京西城区复兴门外大街2号——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从走廊瞥见广播室里,女播音员正在麦克风前录制新闻联播节目。当时他非常激动。要知道,平时在会议室,在街道,在广场,在大礼堂万人大会上,在看不到首尾的游行队伍里面,聆听中央声音,聆听最高指示,聆听无产阶级司令部的号令,那是多么神圣,多么激动,多么庄严的事情啊!而这一切,都是从这儿,从这间播音室,从这个女播音员的口里传出去的。过去,他把这个地方想得非常神秘,尤其是每天主持新闻联播的播音员,他把他们当成了最高统帅部的化身,当成最高领袖身边的人。今天,他来到这个万众瞩目的地方,他将亲眼见到现场的辉煌、神圣、神秘和高高在上。

 

这就是令人敬仰的革命风暴中心的中心吗?这就是最高统帅部的重要喉舌吗?指挥全国人民进行革命和建设的伟大指令就是从这儿发出去的吗?天南海北——全中国每天有多少人聆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联播啊!有多少人边听、边激动、边发誓:革命道理记心间,继续革命永向前!

 

可是当他掀开厚重的黑色隔音幕墙时,他忽然有些失落:这同他经常打交道,因而司空见惯的滨江市人民广播电台一样,好像一切很平淡,很朴素,并不是自己所想象的那样高贵,那样神圣,那样庄严。房子也不是富丽堂皇金碧辉煌,女播音员也不貌若天仙楚楚动人,所谓最高指示,所谓无产阶级司令部的战斗号令,不过是几张平平常常的白纸上的几行打印的汉字而已。——一切都是自作多情,都是自己人为地把它放大了,膨胀了,拔高了,添加了浓厚的自我感情色彩。其实,什么主义,什么思想,什么政治,你把持话语权,你操控宣传机器,你可以“这么说”,——说得天花乱坠十全十美无与伦比放之四海而皆准。他把持话语权,他操控宣传机器,他可以“那么说”,——说得头头是道,说得光辉灿烂,说得无以复加,拯救万民于水火,切扶大厦之将倾。至于举例论证,中国之大,人口之多,南北几千里,东西走遍天,什么样的事例没有?什么样的典型没有?什么样的人群没有?光是特异功能之类好汉就让你眼界大开心惊肉跳化腐朽为神奇。

忽然从有一天开始,韩江不再被带出去批斗,也没有人来提审,更没人带他去犯罪现场作指认和拍照。韩江有些狐疑,一下子清闲起来倒有些不太习惯。原来案件到燕书记那里出现了转机。从心里讲,燕书记是想营救韩江的,这是因为韩江是他一手提拔的。韩江出问题,无论对上还是对下,他不好自圆其说。更重要的还在于,韩江所做的宣传工作,特别是那几篇发表在《红旗》杂志上的,富有轰动效应的专题调查报告,其内容都是宣传推广滨江地区近年来所做的工作。作为滨江市委书记,毫无疑问,这理所当然是他的政绩。怎么能因为韩江个人出问题,就否定一个地区的工作?就否定市委书记的功绩呢?韩江宣传的典型,是滨江地区的典型,也是燕书记抓的典型。韩江的典型宣传,服务于滨江地区,也服务于滨江市委书记。所以,这里面存在一个因果关系,连带关系,他们是捆绑在一起的,一荣俱荣,一损具损。

 

如果韩江的宣传工作是弄虚作假,由此否定他宣传的典型是虚假的,那岂不否定了整个滨江地区的工作?否定了市委燕书记主政以来的政绩?尤其是对红旗钢铁厂的选址、评估、审批、筹建等等工作,省委之所以定在滨江市,很大程度是建立在韩江发表在《红旗》杂志专题报告的巨大影响之上的。没有韩江专题调查报告带来的巨大影响,就没有红旗钢铁厂在滨江市的落户。如果韩江的调查报告是弄虚作假,不仅市委的工作由此否定,还牵涉到省委对滨江市红旗钢铁厂的审批也是错误的——轻信了谎言——这样的连锁反应是非常严重的。

 

所以,燕书记在听取批斗韩江的专题汇报时,一听到所谓“韩江的典型宣传,是弄虚作假”,就像戳到他的脊梁骨一样,立马连声喊“停、停、停……”然后眯着眼睛审视专案组负责人,过了好半天才缓缓诘问:“宣传工作是韩江一个人的事吗?”


往期回顾:[文学原创]• 何应书:他渴望成名(长篇小说连载二十八)


作者简介:

寒江,本名何应书,笔名英书,鄂州市发改委退休干部。做过8年中学语文老师。84年进机关工作至退休。1976年开始,在《长江文艺》等杂志上发表小说诗歌散文等作品。他来自泥土,来自河流环绕的八里畈,他拥抱一望无际的麦浪,他追逐白云悠悠的蓝天






守望梦中的家园公众平台

本微刊声明

本微刊只接受原创首发稿件,使用word格式发送至小编邮箱和微信,首次来稿请附三百字以内个人简介和近照,请注明作者姓名(笔名)、联系方式等信息。稿件一经采用将及时与作者取得联系。凡本微刊所发作品,如无特殊声明,即视作同意互联网全媒体传播和微信群、朋友圈推广。本刊图文版权所有,未经书面授权不得转载。如有异议,请在投稿时说明。具体声明如下:

1、稿件内容健康、结构完整、语言通顺、主题鲜明、歌颂美好、鞭挞丑恶、弘扬正气。

2、本微刊拒绝一切贬损中国传统文化、宣扬西方糟粕文化的文学、摄影、绘画等作品;拒绝一切崇洋媚外、损害国家和人民等情感的文学、摄影、绘画等作品;拒绝一切诽谤、贬低、攻击他人的文学、摄影、绘画等作品。

3、诗歌、散文、散文诗、小说、文学评论等均在征稿之列。本平台作者可在推送文学作品的同时,推送相关朗诵、歌曲翻唱等内容的音频、视频等作品。

4、本微刊所录用的稿件保留删改权,切忌抄袭、拼接,文责自负。

5、对在本微刊所发稿件,本刊将择优推荐给相关纸媒。

6、投稿邮箱:907557420@qq.com(亦可微信与小编联系)

7、读者赞赏金额的60%作为作者稿酬,40%用于本平台运行维护费用,原则上7天后发放作品打赏费用,7天后打赏留作平台维护费用;同题诗和各类文学比赛活动打赏、3元(含3元)以下打赏,不发放作者个人,留作平台维护费用。

8.投稿作者敬请关注本平台公众号,并在稿件刊发后及时、积极转发文章到朋友圈以及所在的微信群,以提高文章阅读量。

 


本微刊架构


顾问:黄明山、朱振雷、熊衍东、刘文清

编委:主任:晓岸瘦风;副主任:胡蝶、陈向阳

收稿编辑:陈向阳、张雅丽、黄冰

 


本微刊免责申明:


本平台部分图片、视频、音频、音乐和歌曲来源于网络,主要目的在于分享信息,让更多人获得相关内容资讯,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权益,请及时告知,本平台将尽快删除,谢谢您的支持!


更多精彩推荐,请关注我们

把时间交给阅读


守望梦中的家园
家园永远是我们守望的梦,从家园到国家,爱是一种延伸与升华。本平台旨在通过对普通人自发的文学原创展示,彰显对家国的情怀和爱。主要栏目有文学原创、文学欣赏、文学作品朗诵等。本平台推崇名家,不薄新人,重点推送有才情有灵气的草根作者的原创作品。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