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同一天,迎亲的唢呐在黄土高原上两个相邻的小村庄吹得震天响,娘嫁给了爹,舅舅娶了姑姑。
姑姑年芳19,大眼睛,长辫子,喜欢唱本地民歌,与一当兵的小伙书信传情,私定终生。奈何奶奶苦苦相劝,说你哥已经快三十了,虽说学得一手木工的手艺,无奈小儿麻痹症落下了残疾,走路……相亲的姑娘们见面后,一个个都没了下文;隔壁庄上的老马家,有个二丫头,人也标致,和你同庚,同意嫁过来,但她家有一个要求——换亲。她哥哥比你哥还大两岁,31了,就是脾气不太好。姑姑死活不同意。
直到有一天,姑姑看到患有肺气肿的爷爷咳嗽时,咳出了殷红的血。那晚,姑姑一整夜没有合眼。院里,朵朵桃花正在盛开。她坐在炕上,两手托着腮帮,看着天上的月亮和星星想了好多心事。天快亮时,她给当兵的小伙写好了一封长长的书信。姑姑同意了换亲,而且觉得越早办事越好,听老辈人说,操办喜事能给家里冲冲喜,说不定爷爷的病就会好起来。
婚后,爹和娘的日子过得蒸蒸日上,相继有了姐姐、我、弟弟和妹妹。而舅舅和姑姑几乎每天都是冷锅冷灶。舅舅外号“疯驴”,不仅脾气又暴又犟,而且嗜酒如命,一次醉酒后,竟一巴掌打掉了外公的两颗门牙。
姑姑对我们很好,给我们好吃的,好玩的。但她的脸上和手上、胳膊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奶奶总是唉声叹气,只能红着眼圈劝跑回娘家的姑姑:有时候,咱黄土地上靠天吃饭的女人得认命。说不定以后哪天,他就真心悔改了……奶奶为姑姑拭去眼里的泪,然后对着爷爷的照片喃喃自语。爹终于气不过,去找舅舅理论,结果被醉醺醺的舅舅揪住衣领,一拳打到在地。7岁的姐姐正在姥姥家,看到一瘸一拐的爹被舅舅打,哭着冲上去,对着舅舅粗壮的大腿,就是狠狠一口。娘也毫不客气地指着舅舅骂,骂他死不悔改,骂他简直不是人!
姑姑忍无可忍,提出离婚。暴跳如雷的舅舅驴眼一蹬,扬言要杀了我们全家。
日子,就像村口的那条小河,缓缓向前流淌。谁都没有想到,一个秋雨连绵的晚上,姑姑悄悄喝下了一整瓶敌敌畏。看到姑姑冰冷的身体时,舅舅手中的半瓶酒咣当一声,摔得稀碎,浓烈的酒精在昏暗的土窑洞里尽情肆虐。
奶奶欲哭无泪。她用颤抖的双手,为熟睡的姑姑化好了妆。奶奶做主,为姑姑和一个在煤矿井下遇难的年轻矿工配了阴婚。奶奶没要对方家属的一分钱,她悲悲切切地说:“只要他们在另一个世界里能好好过日子,就行!”此后,奶奶的身体越来越差,她迷离的目光,没有离开过前方那一座座起伏的群山。
再说挨刀子的舅舅,也许是良心发现,也许是他来我们家借钱时,看到我和弟弟朝他挥舞的拳头,也许是外公突然中风,让他失去了唯一的依靠。他竟然破天荒地戒掉了酒瘾,老老实实去煤矿当了一名下井工人。
我们家依旧珍藏着姑姑的一张黑白照片。照片里的姑姑,甜甜的笑,一条又长又粗的辫子……看着姑姑的照片,两鬓斑白的爹沉默,满脸皱纹的娘也沉默着。
站在这片熟悉的黄土地上,远远望去,生长着一望无际一块接一块的玉米、高粱、大豆、谷子……曾经的牛马驴羊,已经渐渐消失。当然,一起消逝的,还有换亲,这一沉甸甸的陋习。
年近70的三宝叔,用已经沙哑的声音唱响:“桃花花红来你就红,杏花花白来你就白……”他,就是当初那个当兵的小伙……
修改于2024年12月8日22:30
【作者简介】:赵长东,本名赵元贵,山西省长治市潞州区王庄中学教师,发表作品多篇。
■敬请点击欣赏作者其他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