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人说你笨，大多要恼，即便不恼，心中也是不快。
我这个人就很笨，活干不好，说话词不达意，手笨嘴笨大约归于脑子笨。“你真是笨死了”，听到这种轻蔑的口气，我年龄虽小，却恨得牙痒，因嘴笨一时不知如何反击，气恼在肚子里来回翻腾，暗骂一句：“你他娘的”。
人们喜欢嘲笑笨拙的人，灵巧的人却时常被赞扬。
记得小学一二年级，上学路上，与建生一起逃学，到打麦场玩了半天后被建生母亲逮住，押送到了学校。老师气得嘴唇上的黄胡子翘了起来，将建生训斥一番让他先走了。可能由于我嘴笨，被当作不老实，留下来继续遭训斥。“逃学是不是你的主意？”我站在教室内的南墙边，大气也不敢出。老师越看越气，眼睛越瞪越大，黄胡子越来越抖，忽地抬起手指，猛地戳了一下我的脑门，我的可怜的后脑勺，不偏不斜正好撞在墙上那块凸起的石头上了。有时摸摸后脑勺，感觉那个疙瘩还在。
成家后分了一块菜地，菜地在家的东边。多年以来，这块菜地一直像梦一样在我的心头萦绕。为何？因为那块土地隐藏着我的乡愁，我曾怀着欢喜的心情，收获无数的西红柿、茄子、南瓜、白菜、萝卜等蔬菜，一个个水灵灵嫩生生，美好而温暖着我的心灵。在我的眼里，这块神奇的土地是灵巧的而非笨拙的，而我是笨拙的而非灵巧的，这就不得不让我大加赞美了。
站在菜地里如果画一幅田园画，必定先画菜地西边那棵山楂树，那棵胳膊样粗的山楂树是丑了点，丑给人以笨拙的感觉，但笨拙得正好，它笨拙的散乱的枝条恰是写意画中博人眼球的一笔。接着要画那条半人高的麦田岸，在岸与菜地之间还要画一条窄窄的毛渠，毛渠也是丑陋而笨拙的，但里面可以流过清凌凌的水，干旱得冒烟的菜地经过滋润后，便可做甜美的梦了。岸上那棵大盖柿子树，它有着粗糙黝黑的皮，它的皮比松树的皮还要粗糙，弯曲的躯干比歪脖子树还难看，这些自然也是笨拙的，然而配上恣意而伸展的枝条、肥厚而浓绿的树叶，竟在岸上站成了一道风景。
顺着绿油油的麦田向西画，可以看到我家，我家在村子最北边。村庄里的房屋高低错落、排列无序，自然也是笨拙了，可这是最自然的，如果要把村里的房子画得整齐有序，那就是刻意了，那就不是白庙村了。再画就要画我家周边的田地了，它们广阔地延伸，可以越过四支渠，跳到岸上，跨过大路，还可以是横着的方形的大块地，或竖着的无形状的小块地，根本无规律可遵循；那田地中间的阡陌，也是随意的很，像小孩子拿着画笔，东一道西一道的涂鸦，又像蠕动着的没目标的蚯蚓。这一切实在笨拙得有点可笑，即便画家也不能想象得出这样的景象来吧。可是啊，千百年来，这片土地养活了世代在这里生活的人，随意之中却隐藏着实用与铁律，实拙而巧，可笑变得可爱了。
最后要画西山了，远看西山平平无奇，波澜不惊，厚实得笨拙。然而当我走近她，走进她，突然就觉得她博大而宏伟、巍峨而深邃了，才知自己是如此的浅薄而无知、幼稚而可笑了。亿万年来，她岿然不动，模样从未改变。可同样笨拙的我，为何脸上偏偏要留下岁月风雨的刀痕？
又过了一段时间，老婆又督促我去筑菜地。下午斜晖脉脉，古老的土地映照在金色的光芒里，也映照在我们的身上。这美好而温暖的阳光啊，为何这样让人着迷？大约因它的包容与宽厚或公平与公正吧，她并没有嫌我笨拙而不将光芒照耀我，这让我心中充满着感激与敬意，给了我思考的力量与勇气，于是我得出了一个结论或曰真理：笨拙如同灵巧，合理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我高高举起镢头，重重地筑下去，用力后拉，把泥土翻过来。泥土的芳香向周围发散，灰尘向周围飞扬。挑大粪丢了脸，这次要争回来，要在老婆面前显示力气与勇猛。当我再次奋力挥动镢头，镢头在插入土地的一霎时，只听“咔嚓”一声，镢把从中折断。顶多筑了五下，也许三下，还没热身呢，怎么就断了呢？老婆笑了起来：“使的那老拙气，干活还不够工钱。”现在连气也是笨拙的了，这让我情何以堪。
这件事被老婆当成了一辈子的笑话，先说给老大听，又说给老二听。到底是我的力气拙，还是镢把不结实？我心中暗暗的想，并未把心事透露出去，所以至今仍是个谜。
干活笨，嘴也笨，吵架老是吵不过老婆。我说一句，她说三句，甚至十句，我说不过她，干脆不说。开始她还喋喋不休，后来只要我不再理她，她也觉多说无趣，战争马上结束。我心中暗暗得意了，你不是嘴巧吗？我就用我的笨办法对付你。你看，有时候拙能胜巧呢。
有的人生来笨拙，有的人生来灵巧，天生的事儿谁也没法子？所以，不必因笨拙而羞耻，也不必因灵巧而自豪。我的心态渐趋平和，不再因别人说我笨而不快了。
老二也有点笨，一岁半才会说话。我跟他说话，惜字如金，回答一个字两个字居多，一般不超过五个字。前几年我问他：“春天是什么声音？”他歪头想了一下说：“花开的声音。”前几天我又问他：“什么最能打动人心？”他又歪头想了一下说：“真实。”你看，笨人说的话也会让人眼睛一亮。
真实，这两个字好，真诚做人，实在做事，持之以恒，即使笨拙也让人敬重！
套用曾公之言：“唯天下之至真能胜天下之至伪，唯天下之至拙能胜天下之至巧。”真正的“真”和“拙”乃人生之非凡境界，穷尽一生也未必能得到呢。
无论你是笨拙的，还是灵巧的，人生有得意，也有失意，有欢笑，也有忧愁。借用香港已故导演楚原的一句话作结尾，“管他天下万千事，闲来轻笑三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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