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门锈锁久不开,灰砖小径覆青苔。
无名枯草侵满院,一股心酸入喉来。
忽忆当年高堂在,也曾灶头烧锅台。
门后空留教子棍,已无叮嘱寒添衣。
黄花不负秋风意,白发空随世事新。
儿女留连不忍去,掬杯故土揣心怀。
喜欢户外的我这多年走南闯北,爬山涉水,印象中最深的,想来想去,犹如古龙大师在小李飞刀百晓生兵器谱中评价的:天下第一,居然是根棍子。
是不是很惊讶?人一生中应该有很多好玩的物件,有很多吗?
嫌遭骂。
春天来了,粉红的桃花,白色的梨花、李花,梨花,红色的桃花,红白相互浸染的桃花,嫣红的桃花……简直是花的盛会,每一种都像不安分的精灵,引来勤劳的蜂与蝶,又仿若在思考,半张红脸藏在浅绿的花萼中,在春风和阳光里窥探,摇曳,令人想起分手的窈窕初恋;节节草、蒲公英、狗尾巴、飞蓬草、何首乌,一抹玉一样的绿贴在地上,好像听到了大地的嘱咐,别针一样别在大地灰色的衣服上。小河在哗哗流响,柳树垂着头亲近,柏树挺着腰直插青天,云朵在远方的山头遮挡着天际的灰蓝,芥菜的呛味和着花的芬芳四处流动,空气里各种味道乱蹿,仿佛这一切是自然的。人们在田间,在地头,在路上,急冲冲的却又好像总有无形的东西牵制了,不得劲或力不从心,举手投足看起来都那么笨重、迟钝、不由自主,仿佛刚从身后茧房一样的村庄里爬出来,像新鲜柔嫩的虫蛹一样软弱无力,等待蜕变?或尽情喝了一个正月的酒,骨头酥了?
大地在阳光里嗡嗡作响,暖风拂动池塘里残荷巨大的扇形叶子,如同在拍打村庄里每一扇门窗。灰色的巷子已经发白,青色的石板路已经发白,田野山川褪去了迷雾般地隐身衣一样变得格外清晰。荒地里站岗的白杨树,土堆上惊慌的黄荆子,覆盖在院子上的累累黑瓦,它们都醒了,亮出藏了一个冬天的颜色,清明地延展着视线,直到远方山峦。山上的树一排一排,不再像溃败下山的苍蝇,而是直上山顶豪气干云的战士。
太行山很美,我手里却只有棍子。
我在家里守着柴火灶,手抓一根棍子,或是树枝,或是柳枝,或是纤弱的黄荆条,不断拨动着生活的烟火。棍子一头被火烧黑乎乎稍有碳化,无聊时可以当笔用,在灶门口铺满白色草灰的青砖上写字,用一笔画老鼠,画兔子、画猫,歪歪扭扭;扫平了再画,还是歪歪扭扭,听到额头上滋滋响了,火苗窜出来了,还是没能画出来。那就写小伙伴的名字,写邻居的名字,写打过我的某某人,然后用脚狠狠地踩住磨掉,权当报复了他!
饭煮开了,水烧热了,把棍子伸进灶膛,拔柴、扒灰、团火。有时候贪恋温暖,棍子便成了支撑额头的拐杖,在灶口边“钓鱼”,舒服的迷糊一会儿。在放松中紧张,以紧绷地坐姿赢取躺平的松弛,比在床上舒适。
坐累了,便用棍子在冷灰堆里戳几下,确定棍头上火灭了,扔进柴堆出门玩去。邻居韩娃烧火时棍子那头带着火星,棍子扒柴,火星掉进柴堆,等发现后又用带着火星的拔火棍拍打。火苗子顿时窜起来,他爹泼了两桶水,我们几家邻居全体出动,才把烧着了的楼板顶下来,化解了一场灭顶之灾。韩娃屁股被他爹拿拔火棍抽得像猴子屁股,疼得杀猪一样嚎,哼哼唉哟了两天,还被饿了两天。此后,整村孩子都知道,人生第一步从烧火开始,马虎不得。
太行山有很多杂木,乡邻们经常用得着的,还是棍子。大概有三种:一是楠竹扁担,很轻,弹性也很好但像羽毛一样不受力,当做武器不行,可能会飘;二是钎担,茶杯粗两头尖,很趁手,两三米长,上山挑柴草用,家家户户门旮旯里都放几枝,长的大人用,短的孩子用,最适合做武器,但容易伤人;三是本地产小竹子,大拇指粗,化成灰都有竹子的清香味。常用来编竹篱笆、搭瓜架,驱赶牲畜、扒灰和打人。我们当地叫“桩子”。
年少时人手一根,当红缨枪、当藤条,最后才当棍子,你追我,我追你,你打我拦,我打她拦,几个人,在一起疯疯癫癫像演戏,不在打疼,在于打中。打疼了,大喊大叫,哭了,马上说“说好不准哭才来的”。一想还真是开打前讲好的,不用安慰,擦干眼泪,继续来,想办法打回去。从门口屋檐到厅堂,家长追大人骂,就到巷子里继续开战。你追我赶,你打我闪……鸡在飞,狗在跟着跑,一个村子都热闹起来,什么都忘在脑后了。棍子成了取乐工具,见证了乡村生活的疯狂。
出门,手里有根棍子,心里就不会感觉有危险。在巷子里,可以防狗,走到外面,还可以防说不清楚的什么小兽。常有村人养的鹅、鸭啥的,会跟着人的脚后跟啄,撵都撵不走。狗跟着人叫吠,挥动一棍子,棍子甩动呜呜一响,狗就摇动竖起的尾巴,眼巴巴地原地看着;鹅、鸭类扁毛畜生不怕响,但可以持棍追的它拍打着翅膀,尘土飞扬,落了地,稳稳地红着脸,伸缩着脖颈哈哈哈嘶叫,虚张着声势再不敢向前攻击了。
在山区手里有根棍子的重要性太多了。永州之野产异蛇,太行山区也不少,草丛里,水塘边,田埂上,杂木林下,桃子树上……分不清什么蛇,不能判定是无毒蛇还是有毒?怕它咬,所谓见蛇不打三分罪,手里有棍子,心里就不发慌:一棍在手,天下我有。
但也有例外,邻居杨二家盖了新房子,上瓦那天早上,买了半斤糖,一挂鞭炮,糖散给来凑热闹的人,放鞭炮是告诉大家家有喜事。村人李愣子在埂上放牛,听着鞭炮声跑碎步过来了。杨二媳妇看他畏畏缩缩,咯吱窝夹着一根棍子,一见面双手抱着戳在地上当拐杖,顿时就火了,不容分辩就骂“你看看你,大清早拄根棍子站在我新屋门前,像个叫花子,彩头不好,不给你发糖!”实在是:不管什么喜事,热闹可以凑,但手里不要有棍子。
有棍子,不是讨不到好彩头,就是容易被人家认为是一伙搞事的,讨嫌遭骂。
我们这些毛孩子在野外一起放牛,比划的也是棍子。当刀劈,看谁劈得响,呼呼响不算响,必须要呜呜地响才算响。当回棍子,看谁舞得圆。呜呜地响也不算,要口水吐不进去才是师傅。头头脸脸装着口水了,学艺不精,欲哭不能,唉,自认活该呗。
家长揍人,用的是黄荆条、竹批子、家槐条、刺条子,挨过后身上容易留下过各种紫色线条。甚至有些家长觉得还不够,像雕塑家一样,对孩子一次又一次雕刻,期待用皮肉之痛警醒立志成才,让孩子在自己的嚎叫和各种异样的眼神里迷失,最后又从他的各种棍棒中找到恐惧。让他们都知道,敲敲打打出好人。这方面可不能逞英雄,只能在尴尬时用来打圆场,自嘲。父辈们坚持的古老信条:棍棒底下出人才!如你还问,只会故作神秘淡然地追一句:“看来当时打得还少,还不够。”所以我们便戏称这是天机老人的绝密武器——天机一棍。
前些天回老家上坟,带孩子回老家推开屋门,看看门角落里,棍子早不在了,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墙上绿皮瓷砖连着原木大门。地上两双淡红色休闲鞋,两张红色皮料沙发。
忆起父亲坐在门边小凳上,如雕刻家一样刚毅冷静靠门墙凝思,看着我,像在打量一件未完成的作品。当门口阳光被一堵墙挡住了,干干净净,带着风,带着哭笑,带着泥腥味,带着各种花草的各种往事,带着各种指引和暗示,曾经的那些年代,只可回想,回不去了,找不到令人向往的辛苦和圆满了。我们就这样被阳光丢弃了,已经从里到外找不到一点当年的样子。却总又隐隐觉得,似乎还保留着一些属于棍子的东西,与幸福相关,比如实用、硬铮、安全、疼痛和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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