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水
所以要说,譬如说赵村的石头。若赵村有赵石头和李石头两个石头,别人问起来,则要说赵石头或李石头。
但是,孙庄也会有赵石头或李石头,所以,哪个哪个村的哪个哪个石头,说清楚麻烦,不说清楚也麻烦。
独有一个石头,不用说村,不用提姓,大家只叫木石头。
木不是石头的姓,是说木石头木头木脑的。石属土,木克土,木不是石头的姓,所以倒没有怎么受克。若说受苦,大家都受苦,荒年到邻县要饭,都去。都受的,是劫,谁也逃不掉,命好命坏都逃不掉。要饭就要饭,不要嘟嘟囔囔,嘟嘟囔囔,就受专政,判刑,坐牢。县里关过十一个石头。荒年坐牢,百姓不认为是克,牢里有饭吃,是福。
秋天,村里人使狗撵野兔子。野兔子亡命地跑,狗拼命地追。村里人分派好了,谁谁谁在哪里哪里把住,兔子来了就吆喝。人赤手逮不着脱兔,靠个聪明,吆喝得兔子不停地跑,跑久了,兔子心裂而死。
石头站住了地方,却见灰褐的一只兔子颠颠地远远冲过来,近了,仰身卧倒,颤颤的。追过来的狗喷着口沫,要在人面前邀功,有模有样地扑上去,狗还未落地,兔子的后腿嗖地一弹,把个五十多斤的畜生打出五尺远。狗爬起来,愣愣地看石头。石头把狗斥住,兔跑了。村里人骂石头木,石头笑嘻嘻地说,见着好把式,喝彩还来不及呢。
春天,墒情好,草刷刷地长。石头捏着镰去打猪草,日头晃晃的就回来了。老婆问,猪草呢?石头说,草实在长得好,草实在长得好。老婆知道石头又“犯”了,骂着,夺过镰自己去了,后半夜才回来。石头做了饭等老婆回来吃,只是不和老婆说话。
土生金,金生水,可石头六十多了,不认识五元以上的人民币,没见过。无金如何生水?石头偏偏有水。
一九七二年发大水,淹了京广线,火车只好慢慢地开,让车上的人瞧清楚了水里的胀尸,逆心得过了郑州还吃不下供应的盒饭。
大水初发时,石头正在地里打田埂。
村里的响器已经敲起来了,大家知道跑不过水,也没有值钱的东西打整,纷纷找绳线,爬到树上,将自己与粗干捆住,免得冲走淹死。有本事的备了钩叉,高高兴兴地打算捞浮财,哪里是金生水,看准了是水生金。
有人望到地里的石头,气得大叫,木石头,你还不回来把自己捆上,那是你的地吗?公社的地就算了个球的吧。
石头用铣撩水抹泥,把个田埂整治得齐齐崭崭,直得像县里的大旗杆倒在地上,又像正月十五的糖稀,亮晶晶晃眼睛。石头仔细做完,扛着铣跑着回头看,树上的人就像公社的高音喇叭,叫成一片。
水过来了,四尺高的浪头,夹着死人,没死的人,房椽房檩,窗格子,门窗子,猪,驴,马,骡,羊,牛,鸡,连鸭子、鹅都有死的。漂着的树上捆着人。
活着的钩叉在劫里打劫。
木石头抱住树,连连说,可惜了,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