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色
丁立梅
四季皆各有各的色彩,春有春的,夏有夏的,冬有冬的,然唯“秋色”最适合轻声念出。“秋——色——”你轻轻念出这两个字的时候,真是温柔到极点,又斑斓到极点了。秋色到底是种什么颜色呢?站在一片秋色中,你会惶恐,你会心慌,你会意乱情迷,然又是那么怡悦,怡悦到无可无不可。你真的回答不了秋色到底是种什么颜色。说它是五颜六色、五彩缤纷,都显得轻浮了。可是,真的很缤纷呵,即便随便一片草叶上,也描着万紫千红。秋色就是这样的,随便从它家门里,走出的哪怕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丫头,也是通身气派。就像大观园里的平儿,农妇刘姥姥初见她,慌得纳头便拜,口呼姑奶奶。她把她当贵族少妇王熙凤了。
栾树一边开花,一边结果。开花是热烈的,结果也是热烈的。花是黄灿灿一片黄,果是红彤彤一片红。每回见着,我都要被它的气势给震住。太浩荡了!对,就是浩荡,一出手就是一片大好河山。我站在我的楼上望过去,目光所及之处,都是它,高低起伏,绿底子上,是大桶的颜料泼洒,红红黄黄,如峰如峦,如沟如壑。我这样望着,爱死了我居住的地方,它小,人口不过百十万。可是它又大得不得了,能容得下一个秋天,能捧出最好的秋色。
其他的树木上,也是秋色肆意。桂花把秋色扛在肩上,到处广告。那香,也是秋色的一种。你一见,就欢喜得不得了,知道秋已灼灼。最炫目的,要算枫和黄栌了。秋风也不过吹了两场,秋雨也不过降了几滴,它们就开始描眉画眼地打扮起来。起初你也未在意,不过是这里描一点红,那里描一点黄。可是,忘了是哪天,你突然看到它们,把家底儿全给掏出来了,盛妆着,盛装着,华丽逼人。你差不多不敢直视那种美,它们美得太咄咄逼人了!
还有银杏。银杏绝对是大户人家出身的,它一旦秋起来,那通身的富贵气,绝对耀眼璀璨,你假装看不见也不行。它就是那么雍容,那么不可一世,你还能怎么样呢,你只能惊叹。我在一个从前的私家园林里,看到一地的银杏叶,铺成黄金毯。我站着看,只觉得好,好得不能再好。那个光阴,那个遇见,对我,如同馈赠。看管园林的老人说,这叶子,我们不扫,留着看呢。我不由得多看了老人两眼,老人瘦瘦小小的,两颊凹陷,唇旁有个蚕豆大的紫斑。这样的老人,在大街上的人群中走着,大约是没人愿意留意的。可他在一地的秋色旁站着,就有了明艳和亲切,浑身散发出满满的好意。留着看呢——他说。这话让我激动,多好!把秋色就这样挽留着,能留多久,就留多久。
还有梧桐。每一片梧桐叶,都像是帆,鼓胀着秋色,就要远航去了。我在一个学校做讲座,结束后,一个孩子气喘吁吁跑来,手里拿着一片刚捡到的梧桐叶,褐色焦黄的,看去,很像一张牛皮纸。孩子请我在上面签名。我高兴地一边签,一边问那孩子,为什么想到捡片梧桐叶来给我签名呢?孩子答,我觉得它很美。我抬头看那孩子,红扑扑一张脸,有着鼓鼓的额,像只饱满的橘,我心情大悦。至今想来,这是我遇到的最好的秋色了。
在秋天里,我还要劝你,多去小河边走走吧,最好是乡下的。你多半能遇到苇和茅,它们都顶着绝美的秋色,一头褐黄,一头雪白。如果是成片连在一起的,那绝对像看大片一样过瘾。千军万马跃过,也不过如此。你会又惊喜又感动,纵使行至暮色沉沉,那骨架子也不倒,这是尊严。植物也如人一样,是有尊严的。
果实上的秋色,我就不一一细说了罢。“最是橙黄橘绿时”,说的是这样的秋色。“香稻既收八月白”,说的是这样的秋色。范仲淹有句“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在秋天里念念,最是动心。再不用多说了,就这一句,足以告慰整个秋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