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印国:南京一千年撸猫史
幽默
2024-08-30 11:50
江苏
近期,侯印国与李嘉宇出版例如新著《中国撸猫简史》,该书以时间为脉络,系统梳理了几千年来猫如何走进中国人的日常生活,并深刻影响了中国文化,是新中国第一部系统讨论猫文化的轻学术图书。在古都南京,猫也留下了许许多多可爱的历史爪印,每一爪轻抚,都是对历史的温柔回应。
(《中国撸猫简史》 侯印国、李嘉宇著,中华书局2024年6月)那些通灵的金陵猫儿
公元927年,十岁的徐铉随家人到栖霞山脚定居,并开始展露他在文学上的天赋。十年后,南唐建立,徐铉先后在李昪、李璟和李煜祖孙三代手下做官,期间他还陆续用了整整二十年时间,写下一部名叫《稽神录》的志怪小说集,记载了不少他听说到的离奇诡事,其中便有一些和猫有关的故事。
有个故事就发生在秦淮河畔。当时南京城里有个卖醋的小贩,养着一只非常俊健的猫儿,对它百般珍爱。有年夏天猫忽然去世了,小贩守着猫的遗体十分伤心,万般不舍中将猫扔进了秦淮河,神奇的是,猫一入水居然马上复活了过来。在古人的记载中,猫总是恩怨分明,会报恩,也会报仇。清人黄汉在其所撰的《猫苑》中也说,猫是群兽之中极具灵性的一种存在,“若猫于群兽,其灵诚有独异。”明代周晖的《金陵琐事》中有一只为自己报了杀身未遂之仇的猫。而在明万历年间王圻编纂的《续文献通考》,稍晚的王同轨《耳谈》、朱国桢《涌幢小品》等书中,都记载有江苏一只报恩的猫。有个小民因为欠了官租还不上,只能离开自己家出门躲债,只有养的一只猫留在家里,被催租人捉了去卖到了阊门徽商开的铺子里。徽商非常喜欢这只猫,养了一年多。有天这个小民正好路过这家铺子,在人群的嘈杂声里,猫认出了自己的主人,一下子兴奋地跳到他的怀里。铺子里的买主看到了,上前来又抢走了猫。猫悲鸣不已,一直回头顾视老主人。小民晚上在一只小船上过夜,忽然听到甲板上有声音,推开舱门一看,正是自己家的猫。猫嘴里叼着一只丝绸小袋,里面装着五两多银子。这个小民本来贫穷已极,得到银子大为高兴。第二天早上见到有卖鱼的,赶快买了鱼来喂猫。这则故事流传很广,清代的《坚瓠集》《猫乘》《衔蝉小录》《猫苑》等书都有记录。明代江苏人张大复在其《梅花草堂笔谈》中记录了万历年间自己家的猫为亡故父亲断食殉死的故事。他的父亲曾从济上得到了一只黑尾的白猫,捕鼠十分厉害。张父对此猫尤其宠爱。宠爱到什么程度呢?一家人吃饭之前,张父一定要先喂猫,即便有重要宾客在场,这个习惯也雷打不动。八年后,张父过世,猫躲避在仓中不见了踪影。一直到三天后张父出殡,这只猫儿才无精打采地从仓库里出来,伏在张父棺柩的左侧,哀鸣不已。家人给猫喂食,猫终不食,五日后猫儿终于断食而死,追随主人而去。袁枚《子不语》中记载了南京城中一个老奶奶和她的猫的故事:“江宁王御史父某有老妾,年七十余,畜十三猫,爱如儿子,各有乳名,呼之即至。乾隆己酉(1789),老奶奶亡,十三猫绕棺哀鸣。喂以鱼飧,流泪不食,饿三日,竟同死。”《转劫轮》中记载南京一位官员弟子,酒色浩荡,先人产业败落,无力为生,有天准备了酒食跟妻子诀别,准备自尽。家中的猫本来在桌前嗷嗷求食,但夫妻相对落泪,很快就自缢而死,猫这时候哀鸣不已,满桌肉食也丝毫不去碰触,连着哀叫好几天,也绝食而死。南京养猫人的细节
中国人遇到别人家的猫或路上的流浪猫,习惯地性地喊“咪咪”或“喵喵”,这种呼猫的习惯,很可能是始于明朝,当时南京人就是把猫叫“咪咪”的。明末顾起元记录当时南京民俗的《客座赘语》中,有一则“鸟兽呼音”:“留都呼马骡驴曰咄咄,呼犬曰啊啊,呼豕曰呶呶,呼羊曰哶哶,呼猫曰咪咪,呼鹅鸭曰咿咿,呼鸡曰喌喌,呼鸽曰嘟嘟。”有的人则喜欢用“吱吱”声来吸引猫,这种习惯历史似乎更早,宋末元初白珽的《湛渊静语》中便记载:“俗以舌音‘祝祝’,可以致犬;唇音‘汁汁’,可以致猫。汁汁声,类鼠也。”这是模仿老鼠的叫声来吸引猫。这种习惯从元代一直延续到今天。清代孙震元写过两首《失猫》诗,其中一首有句云“昨夜失却小於莵,儿女楼头汁汁呼。”在宋代,卖猫粮就成了一个职业。记录北宋市民生活的《东京梦华录》的卷三“诸色杂卖”条目中,作者孟元老就提到“养犬则供饧糟,养猫则供猫食并小鱼”的猫食店。记录南宋都城临安城市风俗和风貌的笔记《梦梁录》,也在其“诸色杂货”条目里提到了“养猫,则供鱼鳅”的说法。明初在南京做官的刘基,在其《郁离子》中说“猫食鱼……性之所耽,不能绝也”,这也是明代社会的共同认知。但当时人们也逐渐意识到,鱼并不是猫最好的食物,所以明代人给猫的食谱中,就有猪肉、猪肝、熟猪蹄、牛肝等一些新的动物蛋白。长期在南京生活的明末文人方以智在他的《物理小识》说:“狮子猫,灸猪肝与食令毛耏润。”可见明人已经朴素地认识到了猪肝富含的铁元素和蛋白质对动物毛发具有很好的养护效果,从而将其作为一种日常营养补充品来喂猫。送猫粮这种职业从北宋起源,一直延续到了民国。1940年2月17日《南京新报》刊登有陶觉非的《送猫鱼》一文:“‘拿猫鱼呀!’我在每天的早晨,都能够听到这种苍老的腔调。”宋代人家里买猫添猫可不是件小事。宋人买猫称“聘猫”或者“纳猫”,他们还有一套完备的聘猫流程。如同嫁娶、迁屋、动土这类大事一样,宋人聘猫必得择一良辰吉日才能开始行动。吉日已定,良猫已选,接下来就要写一张纳猫契约了。纳猫契更多是一种仪式感,上面的文字往往是一些吉祥话,记录着对猫的期许,诸如“无息鼠辈从兹捕,不害投牲并六畜,不得偷盗食诸般,日夜在家看守物,莫走东畔与西边”;此外还还要约定相处的规则,如果猫儿因故逃离,则要“堂前引过受笞鞭”,并请东王公与西王母共同做个见证。最后需要珍重的签上主人的名字和立定契约的时间。与其说这是一张买卖双方的契约合同,不如说是一张立给猫儿的“婚前契约”,契约上的每一句话都仿佛在讲给猫听,将猫儿当做未来家中一个得力的“贤内助”来叮咛嘱咐。良辰已具、契约已立,然后就可以准备聘礼,去迎猫入门了。古代给猫的聘礼,往往是一串小鱼,而江浙一带往往用盐,陆游的《赠猫》诗里就有“裹盐迎得小狸奴,尽护山房万卷书”,曾几的《乞猫》诗里有“江茗吴盐雪不如”句。用盐聘猫,是因为江浙部分方言里,“盐”和“缘”读音相同,寓意着和猫从此结下了密不可分的缘分。岔开说一句,被称为古代文人第一猫奴的陆游,写到猫和狸字的诗句有三十多句。他当年到南京旅行,陪伴他的就有他的爱猫。后来一路沿着长江而上,在武汉没有给他的猫买到猫粮,他还很认真地把这事记进了他的游记里。(明刻本《居家必备》中的《纳猫经》所附《猫儿契氏》)南京文人与猫
在《中国撸猫简史》中,附录了两百首古代撸猫诗词,其中有四首写四个季节里爱猫情态的《四时猫》,就出自明代应天府上元(今南京)诗人倪岳之手,这位官至南京礼部尚书的名臣,也是一位猫奴。这里且看第一首,“玉雪娟娟好羽衣,小山花竹正晴晖。翻盆倒瓮无心问,闲看东风蛱蝶飞。”冬去春来的季节,山丘上花竹掩映晴晖,风光无限。猫儿根本无心去管翻盆倒瓮的老鼠,只爱看蝴蝶在春日里翻飞。明末清初南京著名的秦淮八艳之一的顾横波,通晓文史,工于诗词,才貌双绝,有“南曲第一”之称,她生性极为爱猫,崇祯十四年(1641)嫁给龚鼎孳后,养了一只叫“乌员”的猫,“日于花栏绣榻间,徘徊抚玩,珍重之意,逾于掌珠”,每天都要用最好的食物和上等的鱼肉去饲喂,终于有一天,猫因为吃的太饱而撑死了。顾横波为之哀伤许久,甚至连日吃不下饭。龚鼎孳专门为这只猫定制了一口沉香棺材,并延请了十二位比丘尼建立道场,为之超度三天三夜。随园主人袁枚的老师尹继善即将赴京任职,袁枚前往尹宅探视,发现家中还留下一只白猫与老师相对凄然。猫儿绕着坐墩悲鸣,而先前照料它的尹家眷属都已先行入京,不在身边了。家属并未携猫入京,大概是担心猫在路上受颠沛流离之苦,尹相公一面舍不得猫儿受苦,一面又担心猫独自留守。于是袁枚顺势提出了可由自己收养猫儿的解决方案,就此把老师的猫讨了回来。他的《相公眷属先期入都,枚入起居,见白猫悲鸣,公独作凄然,因以诗乞》便记录了此事:“乌圆为送主人行,似抱离愁宛转鸣。绕座已无云鬓影,闻呼还认相公声。也同遗爱甘棠好,可许寻常百姓迎。小畜有灵应识我,绛纱帷里旧门生。”讨了老师的猫回来以后,袁枚又写诗一首向老师报平安。这就是《猫来后又以诗谢》:“狸奴真个赐贫官,惹得群姬置膝看。鼠避早知来处贵,鱼香颇觉进门欢。果然绛帐温存久,不比幽兰服侍难(公赐素兰萎矣)。寄语相公休念旧,年年书札报平安。”诗中说,家中的女眷都视猫如珍宝,厨房也备好了鱼餐。至于家中的老鼠,则都闻风而动、躲避了出去。袁枚向老师表示,既然是老师的猫,那便一定和的兰花一样精贵,要好好照顾,希望尹相公不要忧心猫儿的境况,以后每年都会写寄书札,来报猫的平安。明代皇帝大都是猫奴,在南京做皇帝的朱元璋,还留下一个百猫坊的民间传说。据说明朝立国之初的水师名将虢国公俞通海死后,俞家宅邸在秦淮河上“王气”纵横。而这王气的由来,众人都说是因为“俞通海”谐音“鱼通海”,古人信奉鱼跃龙门是吉兆,也就有了“鱼,通海为龙”的说法。朱元璋听后宁可信其有,遂令刘伯温组织破解“王气”的办法。刘伯温于是命人造了一座百猫坊,置于俞家宅邸跟前,以“猫吃鱼”的寓意来震慑俞家的“通海”之气。除了这座百猫坊,民间还有传说刘伯温同时布下了一个“八卦阵”,如今留存在秦淮河上的“钓鱼台”“赶鱼巷”,都是当年的八卦阵的所在。这个传说虽然不尽可信,但在南京老城南彩霞街的南端,确实曾有一座高3.6米、宽10米的明代石刻牌坊,矗立了将近六百年。牌坊柱体下部的前侧,各有一只高1米的石猫据守,而牌坊本体上更是栩栩如生地刻画了一百只神情各异的石猫。坊间称之为百猫坊、白猫坊或者石猫坊。可惜的是这座牌坊在上世纪90年代初在建设中被毁坏,但二十多块残件得以保存,有关部门正在积极复建。猫与金陵文艺
南京历史上还出过画猫的名家。徐熙是五代南唐杰出画家,金陵(今南京)人,唐僖宗光启年间出身于“江南名族”,后在开宝末年(975)随李后主归宋,不久病故。北宋沈括形容徐熙的画“以墨笔为之,殊草草,略施丹粉而已,神气迥出,别有生动之意。”他绘画的题材和画法都体现出作为江南处士的情怀和审美趣味,被宋人称为“徐熙野逸”。徐熙画猫的作品,有《牡丹戏猫图》《蜂蝶戏猫图》《苋菜戏猫图》和三件《戏猫图》,可惜这些作品都没有能够流传至今。但同样活跃在南唐的金陵画家周文矩,有两件据传是其作品的画作中,能看到猫的影子。在题周文矩的《侍女图》中,就有一只“拖枪挂印”的猫儿。而在其《合乐图》中,也有一只猫正在跟主人一起聆听音乐。不过这两幅图很可能都是明代仿作,未必是五代真迹。题周文矩的《侍女图》中的猫儿,在古代称之为“挂印拖枪”。据《猫苑》所引《相猫经》,纯色的猫通名为“四时好”;褐黄黑相兼,名为“金丝褐”;黄白黑相兼,名“玳瑁斑”;黑背而白肢白腹白蹄白爪,名为“乌云盖雪”。全身通黑而四爪白,名“踏雪寻梅”。纯白身而黑尾,最吉,名为“雪里拖枪”,有“黑尾之猫通身白,人家畜之产豪杰”之说。通身黑而尾尖一点白,名为“垂珠”。白身黑尾,额上一团黑色的,名为“挂印拖枪”,又名“印星猫”,主贵,有“白额过腰通到尾,正中一点是圆星”之说;而白身黑尾,背上一团黑色的,名为“负印拖枪”。黑身白尾,则名为“银枪拖铁瓶”,根据后唐琼华公主的命名,也叫“昆仑妲己”;白身而嘴边有衔花纹,就是有名的“衔蝉奴”。通身白而有黄点,名为“绣虎”;身黑而有白点,名为“梅花豹”,又名“金钱梅花”;黄身白腹,名为“金聚银床”。通身都白而黄尾,名为“金簪插银瓶”,又名“金索挂银瓶”;白身或黑身,而背上有一点黄的,名为“将军挂印”。身尾及四足俱有花斑,名为“缠得过”。说到曲艺,清代还有一种曲艺形式叫做“猫儿戏”。当时北京、南京、上海等地都有猫儿戏的戏班子。“光绪时,京师有猫儿戏一班,然惟堂会演之,声势寥落,非观剧者所注意也。”南京“秦淮河亭之设宴也,向惟小童歌唱,佐以弦索笙箫。乾隆末叶,凡十岁以上、十五以下声容并美者,派以生旦,各擅所长,妆束登场,神移四座,缠头之费,且十倍于男伶。”猫儿戏的起源,据说和扬州一位叫猫儿的女演员有关。但实际上猫儿戏是髦兒戲的俗称,和猫关系不大。清代戏曲相声中,和猫最直接相关的是《猫儿歌》,戏班子或者相声团队都会表演,本质上是一种绕口令,当时人称之为“急口令”。这种表演的词,大概就是“一只猫儿一张嘴,两个耳朵一条尾,四条腿子往前奔,奔到前村;两只猫儿两张嘴,四个耳朵两条尾,八条腿子往前奔,奔到前村”,后面的词都类似如此,只是耳朵、尾巴、腿子的数量一路增加。类似《猫儿歌》的表演,今天还在曲艺、相声舞台上可以见到,例如著名的《玲珑塔》绕口令,是西河大鼓中的名段,其词中有一段就是“玲珑塔,塔玲珑,玲珑宝塔第一层。一张高桌四条腿,一个和尚一本经,一个铙钹一口磬,一个木鱼一盏灯。”并且持续往上增加,数到七层、九层、十一层、十三层,再从十二层往回数。清代的江苏还有训练猫进行杂技表演的,《猫苑》引寿州余士瑛的回忆说当时南京周边马戏团班子里有猴子和狗的表演,而猫和老鼠一起表演,猫坐在高处,老鼠们好像群臣朝拜。余士瑛所见的这只猫青、赤、白、黑、黄五色交错,显然是市井表演者染色所至,是为了表演时夺人眼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