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收录于[ 哗笑 ]一笑_即兴判断专栏
4.22—5.2 在东京,由这十一日的东京见闻拍摄的影像素材剪成了这个短片《TOKYO GOIN' ON》。选择了Us3在1993年完成的Jazz-hiphop专辑《Hand On The Torch》中的一首歌打底,因此也就一首歌的时间,希望能向你概括呈现我眼里的这个东京都。
接在视频之后,是关于东京的一篇即兴判断。
一个最老练的东京人
日本东京都,是围绕着东京湾区域形成的一个城市群,蔓延、铺展、四处开花,又靠铁路线和公路线紧紧联系着,我有体会,恐怕是人类都市文明的最高级形态。
啥是这种最高级形态呢?我却说不好——想要做这个定义的人,除非能先说得清啥是城市。如果说不清楚,那只好先“共识”知道城市指的是什么:你生活在城里?县里?还是乡里、村里?
这次我在东京统共呆了十一天,除了和老何、Todo (日文唤藤堂,老何在东京大学的同学,我们在成都认识)提前有约,原打算是一人游历。没想到多年没见的初中同学鄢桑也在这时期来到东京,他从美国旧金山飞来日本旅游中转回国,比我提前一天走。于是见面吃饭。
他和我约在Ginza银座,想找一家口碑良好的烤和牛,因我们在东京的相遇都属意外,吃,更是无从提前计划。临时询了两三家,都是座位订满,被很客气地请出来。只能先按下今晚预订明天——明天也须排到晚上九点半以后。
鄢桑说日哦。
我说是啊。
鄢桑说这些人——特指是在东京与我们一起拿号抢位子的日本人——生得真累,吃个饭都要提前订,今天就要想好明天要做啥子,明天呢,又要接着想后天做啥子…
可不得这样吗?既然想要吃到上好的牛肉:牛肉可不是现成,在餐桌上装盘呈出来,背地里有一个高度精密的系统。人对它的规则似懂非懂。
五月一号上午,他给我发消息说已经到机场,庆幸乘坐这天大早的班机回国,因此躲过了东京的大雨——
东京晴雨是出了名的多变。他此行没有带伞,应该是加州的习惯随身。本该被狠狠惩罚的,和我游逛的几日却都是晴天。他的好运气该被用到炒他的美股上。
鄢桑飞走了。
而我今天却还有许多事要做,还需出门。终于用得上那件叠齐塞在包最底下的雨衣了,我爱这件雨衣爱到即便是晴天也会当件风衣外套披上,像从事什么特种工作的机能人员。保持两手的便捷,当然为了“机能”更不会打伞。
首先是要跑两家建筑专门书店,买书带回国。一家是日本《新建筑》杂志的专卖;一家在TOTO艺廊里——Todo领我去了一次,说这里常有东京最棒的建筑展览,可惜它的下一个展览在五月底,海报已经贴出:关于日本建筑师鱼谷繁礼(Shigenori Uoya)。现在闭馆布展,好在二楼的书店开门。
我最后几天住在滨临东京湾的Shinbashi新桥,短短五百米有相邻另一个站Shiodome汐留:地铁线路不同、运营公司不同,不共用一个站。我要去的两个书店都在Aoyama青山区,直线距离并不远,但青山区有东京都内最大的陵园,就叫青山靈园,把两家书店从中隔开了。于是需要提前考虑在哪一站下车:一个靠近青山一丁目站,一个靠近Nogizaka乃木坂站。再看,两站分属两条不同的线路,我要乘坐的线路原来不过乃木坂。
如果不是非去哪一个地方不可,在乘东京的轨道交通之前,会花掉许多时间来选站和选线。因为它可供选择、可供组合的太多,这成了一个麻烦。
对了,忘记查看第一家书店的营业时间,有指示,去地图上看就好——谷歌地图整合了大部分中国大陆以外城市的地理信息,或者这些该被称作“文化地理”的信息。卖日本《新建筑》杂志的书店深藏在一个住家区里面,地图上看位于一个断头小巷尽头。果然有所预感——地图讯息显示它关门了。但是备注“Hours might differ”——可能也没那么准。
出地铁站雨已经开始下得大,其实这家店今天关门是十有八九,但我还是决定亲自走去看看——人有这样的心理:相比起有惊喜更害怕后悔,避害比趋利更要紧。
到了之后果然是关门。
于是拍了几张照,在一旁的711便利店买些饮食作为早饭,但时间已差不多午饭点。在东京这几天我进便利店只干三件事:取钱、充Suica交通卡和买水——到还没有买过吃的,其实没有入乡随俗,因为我看冷藏柜的饭团、便当、沙拉销货的速度很快,销给谁了?一个个西装革履的人。
我想要吃,但这家便利店很小,店内无座,只能买了两个塑封包装的戚风蛋糕条,结账后再找地方吧。门口搭出的雨棚下站了一个头绑毛巾的大哥,这是从事体力劳动的标志?他占住了雨棚下的大片空位,还有一处留来搁湿雨伞,那看来只好在这里就地站着吃完,进进出出的人在我面前收伞、撑伞,头巾大哥也开始冲我笑。弄得我很局促。
吃完的包装袋没法丢在便利店,因为一栏栏看过去没有这么一种分类——空塑料瓶和易拉罐是有的,所以我往常喝光了水方便,现在吃完东西却不那么方便了。须知日本街上也没有垃圾桶,自动贩卖机旁有,也须分类,和机器里贩卖的东西整好对上。便利,不完全对,应该是精密:
便利店的食物往往是外带回公司、家里吃的,所以才不会在店内设食品包装袋的分类垃圾桶。和人们生活中的习惯相吻合,人们也会因为这些细节而调适自己的行为。这里面有互动。于我是来不及了,这又成了一个麻烦。
雨天不好看手机导航:弄湿屏幕其实没大所谓,现在手机都基本防水,但是不断触屏会将手搞湿,将湿手机和湿手揣进口袋,才最难受。难受的是潮。
潮湿也麻烦,于是大致看了看方向、路线,就走进雨里。去下一个,TOTO艺廊里的书店,地图确定显示在营业。中途想起还可以拐到南青山去看一眼罗西(Aldo Rossi)在东京的唯一作品:JASMAC AOYAMA酒店。关着门,罗西建筑语言中典型的一个个田字窗,窗后拉着窗帘。两面以一直角沿街,另两面看不着,有一个可以下到地下入口的长台阶,虽说下去了不知道做什么,门关着,但还是走下去看了。
这个地下入口像是兜水的池子一样,直上直下的几何,一点遮蔽没有,白色大理石贴面光滑,雨水飞溅弹射:下去再上来,裤腿湿了一半。却没有获得什么启发。可能因为罗西的建筑是在哲学层面讨论死亡的忧郁,而降雨在几乎所有文明中都象征着生命的初生、再生,它应该被干燥地、凝滞地观看。
△ Aldo Rossi JASMAC AOYAMA 正门及地下入口
别的沿街有雨棚或遮蔽的私宅,对我来说在此刻是更好的建筑。对不起了罗西Sensei。暂时避雨,可以掏出手机看看地图导航:要从正中横穿过陵园。青色显示的陵园区域,在雨天好像都变成了乌青,鳞次的墓碑,远处冒头出来的高楼大厦无一例外都是四棱方方正正,还有压顶。
那些冒头的楼也都成了碑。
从陵园中横穿的,其实是高架。
终于走到,抖抖雨衣上的水按电梯上楼,电梯门开却黑着灯——TOTO艺廊里的书店也关门了。门口坐着一个女士,我英语问她:今天书店关门吗?
她会英语,回答:I guess so?我却不知道她为什么在那门口坐着。
我感到有些泄气,不仅因为冒雨过来,而且意味着今天的买书计划落空了,可明天晚上我就要回国。没有地方停留,这又是一个除了出入口的门廊再没有别的遮蔽的大楼。我只能先往旁边的国立新美术馆走,还是因为Todo带我去过,意象作用于意识,糟心或者无心他顾的时候,我们是凭着一种下意识行动的。我心想无论如何,都还可以去美术馆看看画展。
明明是大雨天,美术馆却很多人,我看向售票亭的大海报——应该是有新展开幕。到了入口,有一个专门用于寄存雨伞的房间,我才想到,那我的这身湿雨衣该怎么办?湿乎乎滴着水进去吗,不行的。所以我解开扣子脱下雨衣,才发现裤子已经湿到了大腿根,显出一个底裤的形状,感觉不到吗?我感觉是早已全湿透,但裤子干湿分明的颜色提醒了我。
所以有一个生活小技巧讲,如果关键部位不小心弄湿了水,要紧的办法是把整条裤子都打湿。
更觉难受,这时还叠加了一种羞耻。要不要厚着脸皮进去?踌躇了一会儿,没说服自己。重又披上雨衣,扣紧遮羞,往最近的地铁站走。潮湿的不适感和耻感催促我赶紧回去住处,而我怀疑自己是否还有心情,克服坏天气造成的种种麻烦再出门。这种情绪的败坏源自一种挫败感的升起,即我没能很好地应对这样一天的城市生活,要做的事没做成,还把自己搞得狼狈。
什么时候这种个人的挫败感会上升为一种在集体中的耻感呢?耻感是一个更加社会化的表述,耻感的产生因为社会中“别人的眼光”,有对比才有不足之羞耻,所谓“知耻而后勇”要奋发赶上一种正常水平。或甚而是自以为给别人添了麻烦,它一定是在一个高度组织化的社会中最为突显,它表现为人人都有“教养”,内在是熟谙各种成文不成文的规则、律令。害怕给人添麻烦是非常东亚式的,或者说现代的?而更普遍的是谓“老练”:能够游刃有余地应对城市生活的所有环节,尽在掌控,没有差池。当然了,这看似是一种权力特征,但“老练”一定意味着和系统妥协。其实受制于权力,只不过在其中能生活的舒适。
东京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在诸多方面都可以被视作“奇观”:物质的、文化的、行为方式的...所以它一直是一个热门的旅游目的地。但不是所有人都可以适应在东京的生活,因为它太复杂,写成游戏规则的话厚厚一本,不似有些城市只是首要教你注意人身财产安全,其他的随意。
那么都市文明的最高形态,除了物质上的极大丰富、文化上的高度自治和社会行为被高度组织化外,还有遗漏的特征吗?我想到松重丰饰演的“孤独的美食家”——井之头五郎:人的原子化、专业化、极致的isolation、疏离又自得其乐。
但井之头五郎式的人好像也是前三个特征的必然结果,那么不能并列。他能算得上东京“老练”人物的代表吗?他的故事还有不少始料未及,漫无目的遭遇的意外,这是情节中愉悦的来源,这个剧明确表达了城市中“即兴”的重要性。而“老练”努力摈弃的就是“即兴”,所以五郎是假老练真天真。
回到住处,从头到脚湿透,换掉。接下来要操心的是弄干衣服(弄不弄干净都无所谓了),Airbnb上预订的几家住宿,都不包含洗衣服务,根本没有洗衣房。好在东京多的是自助服务,我已经有过在自助洗衣店洗烘的经验,几台机器,有洗烘一体的——贵些,不是一体的一般洗衣500(都是日元)一次,烘干100元8分钟,而真要烘干得半小时起。备好硬币,不同的机器接受的硬币规制也不一样。享受自助的便利有门槛。
穿着干衣服出门洗烘湿衣服又会把干衣服打湿。这是下雨天的矛盾,而且要计算洗烘衣服的时间,这时间又该呆在店里吗?或去哪里呢?又到晚饭的时间了。
这些决定不由得你不做。它看起来既是琐碎的、细分的、无关紧要的,在一天的生活,或者就我这半天的经历来看,其中关联又紧密地可怕。可怕在意识到和卡夫卡《变形记》一般,鄢桑说的那些今朝见明朝,此刻思彼刻的人就是现在的我,我不得不成为那样的人才能在东京好过。为了好过一点,我要努力成为那晚为我们所嘲讽、所可怜的对象。
一个人在现代大都市中还有任何自主性吗?怎么在他律的城市游戏规则中不迷失自我?这个问题比起一堆尚待整理的资料中的建筑问题都更切身,因为建筑于我来说是对这个问题的总回答(虽一定不是最好的回答)。它因此是我后续建筑讨论的前提。在东京,城市比建筑优先,东京容不容得下好建筑,能否诞生好建筑师,没办法单独看出个一二。
我还是想找出这样一个最最老练的东京人,他不必是本地人,但对东京城市的游戏规则有着深刻的理解,其实大多数看似老练的人也只是理解了城市的一个片面,比如一个老警察、一个黑帮分子、大久保的妈妈桑或者五郎这样的杂货铺老板、出租车司机(年龄都大),他们很难超得出自己的职人身份(是的,在日本处处充满职业感,即便“特种行业”)来看问题。
维姆·文德斯(Wim Wenders)的新电影《完美的日子》上了今年的戛纳主竞赛,主角是役所广司饰演的一个打扫涩谷公共厕所的大叔,身上有矛盾感,拿下最佳男演。我还去看了其中几个他扫过的厕所。老何不喜欢这个电影,她觉得是“西方人的视角”幻想出的完美生活:玩胶片机、听摇滚乐磁带、夜读读到睡着...一个清洁工,怎么可能嘛。但老何说Todo喜欢。日本人似乎没有我们这么对“西方视角”、“西方话语”心怀警惕。
△ Wim Wenders PERFECT DAYS 剧照
来源:douban
无论如何吧,这个大叔角色一定程度上超越了他的职业,它的老练就没有油腻,而服务于他个人日常生活的宁静满足。
但他还不是最佳人选。
这几个月和女友有一集没一集地,各自陆陆续续在看村井浩和唐纳德·格洛弗(Donald Glover)导演的四季短剧《亚特兰大》。我在前几天才看完最后一集,邪门地出现了一个由黑人学艺归来在美国亚特兰大市开高档寿司店的桥段。女友说:哈哈,逮到了导演夹带私货。这是在通过一种文化不适症,说明黑人的固有形象是怎么被自我塑造的。
这场戏由我最喜欢的一个剧中角色大流士(Darius)打断,他开着从代客泊车处偷来的粉红玛莎拉蒂,一个直拳闷翻寿司店黑人主厨,救走众人。这部剧中充斥着像这样的意外情况,并不唐突而是靠一点点积累起的weird氛围,又总是在氛围即将被撑爆的瞬间逃出——如同梦的惊醒。剧中的城市并不是彻底的真实,而是在剧中人的意识间漂移,哈草只是在形式层面加剧了这种意识与感知的分离。
△ ATLANTA Season4 Ep10
大流士开粉色玛莎拉蒂救驾剧照
来源:ATLANTA
大流士是他们之中最有哲学气质的一个,但不全是形而上,每次出场都有自己的事情在做,每件事情都有自己要去做说得通的理由,他对亚特兰大市的各色人物、场所、路径、服务非常熟悉,但是万事不强求。可能他的哲学让他对世界的真实性一直抱有怀疑,而一个未必真实的世界又何必去计较成败。他是一个最好的自我践行者,因此外在世界对他的约束就少。我于是在联想,把他扔到东京会怎么样?他在第三季就被扔到了荷兰阿姆斯特丹。大流士能很快融入不同的文化,能找到劲大好吃的曲奇饼干,同时看到街上瘫倒的瘾君子会告诫阿尔:Don't be like him.
所以无论去哪里玩的最好的都是大流士,他是以解脱之姿游戏人间。
一个能在东京have play time的人也许才算真正老练,大流士是对依本性生活有清醒的认识的人,他知道我们人在诸多方面都是玩偶,只侥幸拥有很少的些许真理。今天像东京这样的大城市已经被神化了——神神秘秘,奇谭怪录,是对曾经存在于自然中的神秘主义的迁移。曾经人是神的玩物,今天人是城市的玩物,所以我们难以真正透视城市,无力反抗这个复杂的系统。有古谚云:“一切皆是幻梦”,在城市中游戏,而城市(神)的喜悦将与游戏之人同在。
△ ATLANTA Season3 Ep2
大流士在荷兰阿姆斯特丹
来源:ATLANTA
我想借五郎、厕所清洁工大叔和大流士之口(抱歉他们都来自影视作品而没有一个真实人物)说:如果我们必须辨别我们在城市中行事的标准,受意志驱使的行为在东京这样一个城市中,究竟是出于严肃的道德职责(耻感)还是当作一场游戏。那末不会是靠逻辑思维能力而是靠道德良心树立起的标准。
东京是理智之城,但越是这样它越是指明现代城市的非理智本质。
一滴怜悯从中涌出,就足以使我们越过理智的辨析,而因为理智辨析搞得焦头烂额的现代都市人们,那些自始至终困扰着我们的问题就将湮没无声。但愿东京能有更多这样的解脱之人,而不必等待哥斯拉从海中走来以暴力砸烂这个城市的种种规则。
2024.05.02—05.04
写于东京新桥、上海浦东机场及成都华阳
东京的朋友们:老何、Todo、储潇兄与希子,感谢你们的照顾与导游
图片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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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久没即兴写作了,上一篇城市随笔还是30期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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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里斯托弗没有进入都市的权利
开头结尾:“斯密马赛。阿里嘎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