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想家波拉尼奥
智利作家波拉尼奥,是拉美文学爆炸之后的又一个文学天才。他在四十岁时开始出版第一本小说集,在十年不到的时间里,创作数量惊人,并且一出手便是杰作。波拉尼奥的才华被世人认为可以比肩博尔赫斯。又因为是以西班牙语写作,也被视作为是可以紧随塞万提斯而名留青史的文学大家。
留下一批杰作之后,波拉尼奥离开了他所爱的和爱他的人们,在49岁的时候,因为肝脏衰竭而辞世。波拉尼奥一生只一次婚姻,自始至终一位太太,不过却有过许多的红颜知己。他在世时的最后一个夜晚,由他的好友兼女友陪伴,并且由她车载前往医院。从离开住宅到入手术室那段过程的描述,平实却很感人,很有一点儿波拉尼奥的叙事风格。
波拉尼奥的个子大概不高,但是看上去模样令人喜欢,既亲切随和,又有点狡黠,更有一种睿智的样子。他的容貌与他的文字好像不大能够联想到一起,不过读他的小说读到最后,又觉得他必须就是这种相貌。
波拉尼奥像个孩子
我买了许多波拉尼奥的小说。他的【2666】据说是难懂有如乔依斯的【尤利西斯】。这既令人肃然起敬, 却也令人心生畏惧。
【地球上最后的夜晚】是他的第一本出版物,书名足够吸引人,理所当然一开始就被选来阅读。我大约能够从中看到一些博尔赫斯的影子,尤其在没完没了的叙述之后,仿佛突然拉开了帷幕,只让人觉得一切蓄势待发。然而往往就在这一瞬间,波拉尼奥将小说停了下来。
我一连读了三、四篇小说,才开始喜欢上波拉尼奥。虽说大家都将波拉尼奥与博尔赫斯相比较,两人文字风格相去甚远。博尔赫斯的文字优雅而富有张力。他所创造的文学世界,精致离奇,类似他在“小径分叉的花园”里所描述的、那个令人惊叹的中国迷宫。许多时候博尔赫斯的作品让人目眩,而更为突出的是,博尔赫斯似乎比一切文学家都更具哲学意味。
波拉尼奥非常平淡。他的句型短小朴实(也许是翻译的原因,也许原文就是如此),一句句的陈述,给人一种疲惫感,几乎从来都是波澜不惊,一直平淡到结尾。他好似也不甚讲究情节和构思,完全不以故事的展开,发展和变化来取胜。
然而波拉尼奥这一集的短篇小说,我以为是我读到的最令人伤感和黯然的作品。如果说他与博尔赫斯具有某种相像,即是这种非常内在的伤感情绪。对于普通读者来说,博尔赫斯最为经典的莫过于他的著名诗句“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当我们读到博尔赫斯的萧索的街道、绝望的落日、荒郊的月亮,读到那个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我们方才知道尘世间有一种颓伤而绝望的爱,要远深于我们的热烈和浪漫,甚至远深于我们的海枯石烂。
这也许是当下仅存于拉美世界的那种独特的美丽与爱,伤痛而深厚深刻。没有那样的街道,没有那样的荒郊,尤其是没有那种、来自欧洲旧大陆的失落与隐藏着的骄傲,便看不见那样的绝望和孤独。而波拉尼奥在他的小册子中所传递的,便是这种绝望和孤独。
在波拉尼奥的笔下,人类之伤感、绝望和孤独,并不以那种悲惨或惨烈的人生来显示,甚至也并没有某个特殊的事件、某种明显的挫折。在《安妮·穆尔的一生》中,波拉尼奥写尽安妮的一生,仿佛是站在山顶上遥望那片色彩单调的灰色原野,地上也许是深沟浅壑,波澜壮阔,远远望去却只是微微的起伏和转折。一定要等你阅尽安妮的人生,看到她交往了十多个男友,看到她一次次仿佛很无奈很无聊地回到她第一个男友、保罗的身边,并未见欢喜,也未见眷恋,你才会感到一种至深入骨的悲哀。而这种无奈无聊无甚欢喜的生活,也许竟是这个星球上绝大部分人的人生。
我们在古典文学之中徜徉几十个世纪,至今依然为那些充满戏剧性的人生,以及那种充满光辉的人性而感动,虽然知道那样的人生,离我们极其遥远。古典作品的人物,场景,氛围,惊天动地的时刻,使得人物饱满充实。然而与此同时,也使得人物的内涵巨大而外延甚小。所以对于古典文学,人类只能献上仰视的敬意,从中汲取道德的,高尚的力量。人类与其距离,永远是遥远的。
现代文学作品与普通人的距离越来越近,我们从中,能够更多地感知自己。如同等待戈多中的人物,人们无需知道他们的身份和目的,那种无序和茫然无措,那种毫无意义的荒诞的感觉,正是每个现代人在不同程度上,以不同的方式而体验着的。波拉尼奥的小说中,有时只有一个叫做B的主人公( 恰巧是波拉尼奥名字的第一个字母),几乎也是一个无名无姓者。他对他的人物只作素描,人们看到大致的轮廓,在一个持续的场景里浅浅地写就生命和人生,没有大悲恸,没有大欢喜。
等待戈多有着我们共同的茫然
他的小说《小眼席瓦尔》中,波拉尼奥对话席瓦尔,说“你不仅忘记了神的名字,也忘记那座城市的名字,甚至故事里任何一个人的名字”。这其实也是波拉尼奥作品的某种特性:地点,人物,事件,甚至是事实皆是无关紧要,紧要的是苍白命运之下苍白的人生。而这种命运,这种人生才是天下最真的事实。
小眼席瓦尔作为德国一家报社的摄影记者,被派至印度拍摄有关作品。他在偶然中发现了男童被阉割的习俗,在这一习俗中,男童(总是穷人家的孩子)因被选作神的象征而被阉割,随后会在狂欢节上被人膜拜。波拉尼奥对此完全不作渲染,并且与其说是着墨于男童的无助,不如说是着墨于其无知。被席瓦尔救出的两个男童,人生第一次乘坐火车,看着外面的景色,兴奋而恭顺,实在是令人更其心酸。
被救出的男童,跟随席瓦尔在一个小村庄里度过了一段时光,最终仍为瘟疫所染而死去。波拉尼奥一句话带过男童的死,平淡得如同谈论一切的生老病死,如同水之归于河流。席瓦尔回到原来的那座城市,重又去到初见男童的黑暗处所。彼时,那儿已经变成了贫民区。老人佝偻,小儿在地上爬行,“简直象是天堂”。“天堂”这个字眼是对男童阉割事件的感受性描述,满溢天堂里的泪水。
尽管内容各不相同,波拉尼奥却始终在他的每一篇小说中,顽强地传递着这种难以叙述,难以分析的愁怅和绝望。波拉尼奥表述的是远在事物之外的悲哀,这悲哀一定要以一个巨大的背景为衬托,绵延不绝,亘古未息。
这是人类作为整体,在这个世上的悲哀,不是一个事件,而是一种无法逃避的,永世存在的命运。从每一个微不足道的个人,每一种波澜不惊的命运之中,看到了这种悲哀,波拉尼奥那支貌似客观无怨、不动声色的笔,浸满了深深的怜悯,几乎犹如佛祖、视见众生皆苦时的怜悯。
波拉尼奥第一本小说集“地球上最后的夜晚”
《邀舞卡》中,波拉尼奥呓语般的陈述里,有一段文字让人难过而又感动:
"我想念贝尔特兰·莫拉雷斯,想念罗德里格·里拉,想念马里奥·圣地亚哥,想念雷伊纳多·阿雷纳斯,想念那些死于刑讯台上的诗人们,想念那些死于艾滋病、吸毒过量的人们,想念一切相信拉美有天堂而死于拉美地狱的人们"。
这里有着波拉尼奥小说感人之处的全部秘密。
浩瀚世界,所见所闻,无非印象
悠悠古今,所思所想,皆有逻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