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长江,险在荆江。三百里荆江九曲十八弯,除郝穴祁江渊的驴子颈项最险以外,还有一个号称荆江第二险的堤段,叫麻布拐。
大江一路东去,在石首拐了一个大弯,因长江改道,在石首江北形成了一个绵延百里的芦苇荡。
在石首江陵监利三县交界处,有一个村落,是江陵县秦市乡千合大队。之所以取名千合,是因为当年芦苇荡中,从河南湖南江西以及江汉平原东南部天沔地区逃荒来这里的人在这里垦荒造田,千户杂居,渐成村落,始称千合。
千合五队是麻布拐棉花采购站的所在地。采棉花包,搬运棉花的所有板车都来自五队,五队的收入是全大队最高的。
收入第二的是千合四队,是麻布拐粮站的所在地。这就是所谓靠山吃山 靠水吃水靠站吃站吧。
都说四队有“活三宝”,这三宝是“谭模范柳亚山余民万。”
麻布拐方圆十里都闻名的大地主伪保长柳亚山和地主婆杨光秀就出在四队。
谭模范是个老红军,关于他们的故事,我的草根第三部里有描述,我将另文再叙。
今天,我重点推介的是号称麻布拐“活三宝”中之一宝的余民万。
至今我都难以相信,一个乞丐能够准确地预测到几十年后发生的事。而余民万,却在几十年前就准确地预测了出身于麻布拐的两个知名人物。
余民万本是千合四队一个普通的村民,他的弟弟和我是同学。他的父亲是一个渔拐子,在刘港河中用一个鹭鸶船养一群鹭鸶捕鱼为生。
小时候去上学,总会路过他家门口,对那晒在屋场上的鹭鸶船和栖在专门为它们做的鹭鸶架上的鹭鸶,总要停下脚来看上半天。
余家是渔民,家道算殷实。是麻布拐过得非常好的几户人家之一。余家的老大当兵转业后成了普济远近闻名的军医,老二余民万却成了丐帮帮主。
二十八年前,我父亲去世,当时我在郝穴内衣厂当厂长,路子广,朋友也多,我大哥和老三下海做生意,也做得风生水起,于是我们决定大肆操办父亲的丧事。我们请了十几个和尚在麻布拐停灵了七天,每天白天唱大戏,晚上和尚做法事,方圆百里的齐家族人纷纷赶来吊唁,光流水席就摆了三百多桌,可谓盛况空前。
治丧第一天来了一个不同凡响的乞丐,他拄着一支用红布裹着头的铁拐杖,把拐杖跺得山响。
支管先生按照惯例捧出一包烟和五毛钱来打发他。谁知道他说我和你们齐家的老爷子有过约定,我今天来吊唁他,你们应该给我三百三十三块三角三分钱。
我的大哥闻声出来一看说:“哟,是余民万。”连忙对支管先生说,就照他说的数给他。
我感到非常奇怪,我父一生节俭吝啬,连牙刷都舍不得买一支,每天用手指刷牙,怎么会对一个乞丐有这样阔气的承诺?问大哥,父亲真这样允诺过他?大哥说父亲在弥留之际,留下他交代的唯一后事,就是这件事。
余民万吃饱喝足以后,拿着钱不辞而别,临行前,他从他的讨米袋中拿出一张纸,贴在灵堂的门上,说,从今以后不会有任何乞儿上门来叨扰。
后来,大哥告诉我,父亲之所以这么大方,完全是因为余民万打的一段莲花落。他的这段莲花落在麻布拐流传了几十年。 “一个平原叫江汉,有个地方三不管,传说当年七仙女,一匹麻布堵河汉。冲条小河名蛟子,蛟子河中潜龙王。龙王两个龙太子,一文一武正相伴。此事应在麻布拐,吉人自有天来相。天上下来文曲星,还有一个武将官。不信且看后来日,文武双星耀江汉。”当时他打着莲花落来赶酒时告诉我父亲说,麻布拐街东街西一头一尾一定会出两个大人物,这两个大人物一文一武,武的当将军,文的成作家。将军不知道落谁家,作家肯定会在老齐家。父亲居然信了他的话,交代我哥哥,按江湖规矩给他三百三十三元三角三分。三十年前的三百多元可是一笔巨款呀!
谁也没有想到,余民万打的莲花落,还真预测了未来。我们麻布拐东头的千合四队沈家,还真出了一个将军,他官拜武警森林部队司令,将军和我的堂妹家英还是娃娃亲。
于是,余民万这个人物一下子就跳进了我的脑海,我根据余民万的名字谐音,在我的小说中有了余敏旺这样一个人物。大家看看小说中的余敏旺:
/这时,麻布拐著名的花子头余敏旺拄着一根上面系着红绸的铁拐杖,手中拿着一挂百子鞭,点燃朝还在缓缓行驶的汽车车头丢了过来。他把铁拐杖往地下一柱,扯着喉咙喊道:“蛟子河呀一一!”围着他身后的一群叫花子也扯着喉咙齐喊:“喜耶!”余敏旺接着喊:“藏蛟龙呀一一!”众叫花子又接:“喜耶!”“蛟子河边呀一一!”“喜耶!”“出星秀呀——”“喜耶!”“一文一武呀——”“喜耶!”“两颗星呀——”“喜耶!”东街出一个”“喜耶!”“武将军啰——”“喜耶!”“西街出一个——”“喜耶!”“文曲星啰!”“喜耶!”“今日齐府呀——”“喜耶!”“双喜临门啰!”“喜耶!”“叫花子赶酒哟——”“喜耶!喜耶!喜耶!”众叫花子在余敏望的铁拐杖的指挥下,欢呼雀跃!赶酒的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徐至的大哥玉喜一手拎着一个帆布挂包,一边抓出喜糖分发给众叫花子,一边喜吟吟地把一个红纸包递给余敏旺,并招呼他:“酒席都帮你们备好了,快招呼你的弟兄们去入席吧!”
余敏旺喜气洋洋地接过红纸包,向那群还在青汪子鬼叫的叫花子们一挥手,叫花子嗷嗷叫着向堤边专为他们搭的喜棚冲去,一桌酒席已经摆在那里。这是平原上的风俗,无论谁家办红白喜事,叫花子来放挂百子鞭,主家要都要招待酒席,但叫花子又不能上正席,所以要专门搭一个棚。
入席前,余敏旺又拿出莲花落:“金姑娘,银姑娘,花娇抬个花姑娘!”“花姑娘,两头俏,腰里挂把无影刀!”“无影刀,销魂药,又伤眼睛又伤腰!”“龙凤眼,杨柳腰,一夜八盘不疲劳!”“新郎官,腰如铁,一夜八盘不用歇!”“新郎哭,新娘笑,新姑娘整得像魚糕!” —-摘自草根第四部第十章
说起这余民万,我儿时还捉弄过他。他从小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在麻布拐偷鸡摸狗。后来他的渔拐子耶耶(父亲)拿着一把渔叉要叉死他,他落荒而逃,离家出走,不知去向。
多年以后,他突然回到了麻布拐,成了一个会玩魔术的江湖骗子。只因儿时的我戳破他的骗局,后来他在麻布拐混不下去了,沦为乞丐,居然混成了丐帮帮主。下面描写的故事,是一段真实的故事。
麻布拐就一条街,棉花采购站就在麻布拐中间最好的一条街, 占的是五队的地。麻布拐又是千合粮站的所在地,而粮站却占的是千合四队的地。
麻布拐当年的苇塘,因大垸农场把长江改道以后,差不多都变成了良田。堤外边石首的新垸种了很多的棉花。堤内也种了很多的棉花。
所以麻布拐是江汉平原著名的棉产区。那里的棉花采购站就修得特别大,那里最好的地段就是采购站了。
挨着麻布拐的东头是粮站,粮站所在地是千合四队,千合四队除了麻布拐五队的人以外,整个千合大队就数四队经济条件比较好了,因为在粮站做小工的很多。
而千合四队有一个姓余的叫余敏旺,这个人是麻布拐街上一个著名的二流子。他从小就好吃懒做,偷鸡摸狗,打架斗殴什么都干。“文化大革命”之前,他跑到外面去转了一圈,回来后就成了一个跑江湖的人,他学会了玩把戏,耍魔术,还学会了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
这天他来到麻布拐的粮站门口,敲着一面锣,边敲边转圈,等大家围拢后,他告诉大家他能空手变活物。很快就围了很多看热闹的人。
渣脑壳和汪百花两个人也站在那里看热闹。这时,余敏旺拿出一个绿色的围缦,把他自己围住以后,接着就从里面变出来一个猪头,两瓶白酒一条香烟,还有很多吃的喝的东西。
他的表演诙谐风趣,生动传神,特别是他空手变活物的绝技引起了很多人的好奇。最后人们也就相信了他能变出东西来,相信他真成了大师。
东西是怎么变出来的呢?渣脑壳非常吃惊。他仔细地看了看这个余敏旺,在绿色围缦围起来的时候,里面操场上是个空的,什么都没有,那这个东西是从哪里出来的呢?
他身上穿着个单衣,那么大一个猪头。这肯定是藏不住的呀。渣脑壳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想看出点破绽来,可怎么都看不出来。
这时,余敏旺又拿出来三个小碗,然后用三个海绵球在三个碗里面丢来丢去,一下子变得有了,一下子变没了,大家眼花缭乱,纷纷叫好。
余敏旺对看热闹的人群说:“你们想空手套白狼吗?你们想不花一分钱有烟抽,有酒喝,还有猪头下酒菜吗?”
那些看热闹的人早被他的绝技征服了,纷纷大声附和喊道:“想!想!”
那个物质贫乏的年代,空手能变出猪头来,变出烟酒来,谁不想学呀?有人开始请求余敏旺教他们变魔术。余敏旺看见大家热情高涨,于是他不失时机地大声道:“我会变把戏,每个人只要交两毛钱,我就可以教你们空手变活物。”
于是,很多人就交钱。余敏旺找每个人收了两毛钱,然后带着一群人向千合四队他的家中去。
渣脑壳是个爱动脑筋,爱探个究竟的人。回家以后他躺在床上百思不得其解,左思右想也想不明白。
渣脑壳感到很奇怪,他仔细地回想当时的每一个细节,那是一片空地呀,这些东西是从哪儿来的呢?有一点,他是明白的,这东西绝对不会是变出的!
于是他就连夜来到余敏旺变魔术的地方仔细观察。结果他发现刚才余敏旺变魔术的地方,有一块青石板,好像以前粮管所门口没有这块石头在这里。这个大石头原来是在粮管所门前的台阶上,怎么会到这里来呢?
渣脑壳蹲下来又开始仔细地观察那块石头,他发现石头旁边有一些新挖出来的土颗粒,粘在石头的边缘。他好像明白了什么,明天余敏旺又要到这里来变魔法,那么这秘密很可能就在这块石头底下。
渣脑壳也没心思回去了,他连忙去找来汪百花,指着那块石头把这个秘密告诉了她。渣脑壳说:“我根本不相信余敏旺能空手变活物,今天晚上,我们迟点睡觉”。汪百花却说:“这石头好像没有什么问题。”
渣脑壳肯定地说:“我们一定能找到余敏旺的秘密。”
他们蹲下来,在这块大石头底下,有一些挖土的痕迹,他们俩力气太小搬不动。渣脑壳再一次肯定地说:“等会儿晚上我们再来吧,我敢肯定这底下有秘密。”
回家的路上,汪百花跟渣脑壳说:“不要跟她哥哥说,他们两个人天天在家搞得神神秘秘的,我们去找别人来。”找谁呢?渣脑壳最信得过的人是窑发,于是脱口说:“那好,我们去找窑发哥哥来,今天晚上就来看余敏旺现形。”
他们两个急急忙忙来到千合一队找到窑发,渣脑壳把他的发现告诉了窑发。窑发说:“管他骗不骗人呢,关我们屁事,我们去找他干什么呀?”
“不…我们不抓他,但是我们起码发现了他的秘密呀。那么多愚昧的人相信他空手能变出猪头来,那些好吃懒做的人都去空手变东西,那东西从哪里来?我们不去揭穿他,他还会去骗更多的人。”渣脑壳说。
汪百花连忙点头赞同。于是他们三人又匆匆返回了麻布拐。
在汪百花家中玩到夜晚七八点钟的时候,是时候了,渣脑壳向汪百花,窑发使了个眼色,三人偷偷跑到了千合四队守着余敏旺家,看他有什么动作。
快九点钟了,天完全地黑了下来。麻布拐还没有通电,街上没路灯,黑漆漆的一片。但是这时候他们还能看见余敏旺背着一个大包从家里面走了出来。
“来了,快,跟着他!”渣脑壳小声发出号令。三个小伢儿轻手轻脚地跟着鬼鬼祟祟的余敏旺来到了粮管所的门口。
只见余敏旺四周看了看,然后蹲下去把那个大石头掀了起来。习惯了黑暗,暗夜里的渣脑壳他们看得清清楚楚,原来石头底下挖着一个大洞,余敏旺把包里的猪头、烟、酒悄悄地放进了石头底下,接着余敏旺又把石头盖上,然后轻手轻脚地吹着口哨离开了。
窑发欲冲上前,渣脑壳一把拽住了他。窑发气愤地说:“他是个骗子,我们要把他抓住!”渣脑壳连忙说:“别抓!别抓!我自有办法。”汪百花问:“有什么办法?”
渣脑壳俯在他们耳边说了几句,汪百花用拳头把渣脑壳擂了一拳,你个渣脑壳,鬼点子还真多。明天余敏旺肯定要出大丑啰。”
第二天锣声又照常响了,渣脑壳、汪百花、窑发三个人早早就来了,挤进了看热闹的人群里。余敏旺敲着锣打着鼓,拱手抱拳地喊着:“南来北往的各路英雄豪杰,在下余敏旺这厢有礼了。小子在外闯荡两年。学了一手绝技,能空手抓鱼,还能空手变猪头。” 他边说边比画。
“各位朋友,各位豪杰,今天我要表演我的拿手绝技空手抓鱼,空手抓猪头。你们看,我们这里,什么都没有,就在一块平地上,我双手一抓,就给你们变出一个猪头来,还变出一瓶酒,两条烟。”说着他拿出一个绿色的帷幔,把它抖过去抖过来。
“看看,有没有什么?你们检查一下有没有?”他边说边递给看热闹的人群。
大家翻过去翻过来检查了半天,确实什么都没有。“好!我现在请出我的两个助手,用这个帷幔把我围在中间。”然后他站在青石板上。
“我马上要跟你们变东西了啊……请你们看明白,看清楚!”助手把帷幕上下不停地抖动着,帷幔里的他说,“天灵灵,地灵灵,我要变个小精灵!变!变!变!”说着说着,突然变得没人了。
这个时候,帷幕还在不停地抖动着。过了一会儿,只见他又钻出头来,又站在了青石板上。
“来!你们看,马上要变猪头了。”说着他一下子就钻进帷幕里。
可是等了半天没出来。
那几个拿着帷幕的小伙子已经抖得有点手臂酸痛,按照昨天的时间,猪头早就变出来了。今天怎么还没出来呢?大家都感到奇怪。
等了半天,渣脑壳已经笑得要死,他捅了捅窑发的腰,窑发心领神会,“把帷幕打开看看!究竟变没变出猪头,变不出来就变不出来,你们是骗人的,骗我们钱的吧?”
窑发在那里鬼汪鬼喊,渣脑壳也跟着起哄。两个拉着帷幕的小伙无奈地打开帷幕,结果大家目瞪口呆,只看见余敏旺垂头丧气地坐在青石板上。
原来他早准备好了,预先在青石板下挖个洞,他头天就把猪头,烟酒藏在洞里。可是今天等他把青石板掀开的时候,昨天晚上放的猪头,酒,香烟不翼而飞了。
什么都没了,所以余敏旺一下子惊呆了。傻了。这叫赔了夫人又折兵啊!
露了大底,掉了价不说,白白地丢了个猪头,两条好烟,一瓶好酒。余敏旺在想:是谁偷偷看见了吗?偷走了我的东西?他百思不得其解,傻坐在那里。
那些想拜他为师学艺的,今天准备来看他变猪头,变烟变酒的,让他退钱,不退钱就打他。有愤怒的拳打脚踢把他一顿打,打得鼻青脸肿。余敏旺退了钱,折了猪头,赔了烟酒,还挨了一顿打!从此,余敏旺老实了,再也不以大师自居了。
余敏旺吃了个哑巴亏,一直都不知道是谁害的他。很多年以后,余敏旺成了麻布拐的丐帮头,他碰到了功成名就的渣脑壳。渣脑壳父亲去世以后,余敏旺来到他家说,“你父亲死的时候有话,他欠我三百三十三元三角三分钱,你要代替你父亲还债!”
渣脑壳想起了小时候的恶作剧,他问余敏旺:“想知道当年是谁让你吃了哑巴亏吗?”
余敏旺恍然大悟。原来当年自己吃的哑巴亏,是一个十五岁的小伢子所为。他不禁感叹道:“难怪我混了一生,只能做个乞丐头,而你十五岁就那么聪明,所以你混得好,这是命啊。”
渣脑壳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红包,作为对当年恶作剧的补偿。物是人非,一转眼余敏旺鬓角已白,他们不禁唏嘘感慨。—-摘自《草根》第十章
小说中的余敏旺就是生活中的余民万,我几乎是照搬了当年的故事。
历经这半个多世纪的风雨洗刷,儿时的故事却还历久弥新。如今,麻布拐街头那个低我一届的同学,那个儿时我们一起打弹珠,挑猪粪,绞猪草,指挥我们玩官兵追强盗的我堂妹的娃娃亲沈将军(关于他的故事另文再叙)也离开了森林部队在部队干休所安享晚年。我,一个星期前从市作协主席的任上荣退。我的父亲都离开我们快三十年了,可这件事让我百思不得其解,叫花子余民万怎么就能准确地预测到半个世纪后麻布拐会东头出一个将军西头出一个作家呢?而我的父亲,那样一个吝啬的人居然还相信了他。
作者简介:
齐家银,中国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中国大众文学学会会员,荆州市文联副主席,荆州市作协名誉主席,长江大学文学院客座教授,多卷本长篇小说《草根》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