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初夏，我到泉州出差。
一切有些不习惯。但这座城市里，我喜欢这里的凤凰树。
一踏上泉州的土地，我便被街道两旁高大的凤凰树吸引。凤凰树上凤凰花簇拥在一起，就像一支支燃烧的火把，一团团火光照得整个城市红彤彤的，好看极了！
也许是这凤凰树的名字，让我时不时想起家乡，一个以火凤凰为城标的城市。尽管海边冬暖夏凉，富庶繁华，但我无论如何都像雾里看花，特别是闽南美食让我无福消受。我决定找一个湘菜馆去吃点辣的。
学生马敬民听说我到了晋江，特意从苏州赶来看我。我们一行人找了一个湘菜馆，它门前有棵巨大的凤凰树。
这棵凤凰树位于老城区的街中心，占地约半亩。据说已经有几百年的历史。树冠像一把伞，晴可遮日，阴可挡雨。
凤凰树，是泉州的市树。凤凰花开时，俨然一幅绚烂而富有诗意的画卷。在温暖的季节里，当春风轻拂过大地，或是夏雨细腻地滋润过后，凤凰树悄然绽放出它那独特而耀眼的花朵。
高大的树冠上凤凰花挂满枝头。每一朵花都像是精心雕琢的艺术品，花瓣层层叠叠，边缘微微卷曲，中央簇拥着细长的花蕊，金黄色的花粉在阳光下闪烁，散发着淡淡的芬芳。远远望去，整株凤凰树仿佛被红霞披身，与蓝天白云形成鲜明对比，美得令人心醉。微风吹过，花瓣轻轻摇曳，偶尔有几片随风飘落，如同红色的雨，给大地铺上了一层斑斓的地毯，走在上面，每一步都踏着诗意与浪漫。
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地方。
我们踏着花雨，走进了这座名为凤凰花开的餐馆。
刚入座，邻桌来了三位女士，其中一位的口音吸引了我们的注意。
敬民扭头看着那长相姣好，衣着华丽的女士试探地说：“听你口音，有点像我们家乡的口音呀？”
女士落落大方，笑着说：“我是湖北的。”
“我也是，湖北什么地方？”
“荆州。”
“我也是，荆州什么地方？”
“江陵。”
“我也是，江陵什么地方？”
“秦市。”
越说越近。
听他们一问一答，我侧身，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们。
敬民说：“不会那么巧吧，我在秦市派出所上过班，今天真的是他乡遇故知了，你是秦市什么地方的人？”说完他把目光投向我。
从那女士嘴中说出的是“麻布拐”三个字。
“耶！这真是无巧不成书，真是麻布拐的？那你认识麻布拐街上的谁呀？说个名字听听？”
“齐家银。”
听到她的回答，我们不约而同地大笑。
她被我们笑得莫名其妙，尴尬地笑着问：“我的回答很好笑吗？”
“齐家银，你真认识他？”
“我很小就离开麻布拐了，但我每次回老家都听说他的名字。他是个作家，又和我是同行，是我们麻布拐的名人。”
马敬民疑惑地问：“原来还是同行。那你是？”
“以前从事医疗器械的销售，现在在晋江自己开诊所。”
巧了！巧了！今天真是有缘，不但遇到了真老乡，还遇到了同行。敬民起身走到邻桌，将身一屈，用手做了个请的姿势，“那，我给你介绍一个人，他也是麻布拐的。”
她随马敬民来到我身旁，看见我先是一怔，仔细端详一会惊呼：“天啦！您不会就是齐老师吧？我在百度上见过您的照片。”
看她的年龄，和我女儿差不多，我估计她的父辈我应该认识，于是我说：“那你是哪家的？”
她满脸通红，有点激动，“我……姓柳。大家都叫我柳医生。”
“姓柳？那你与麻布拐的柳景茂柳景胜是什么关系？”
她犹豫了一下：“是亲戚。”
“那柳景文柳景武呢？也是亲戚？”
“你父亲叫什么？”
她收起了笑容，垂下眼睑转移了话题：“您真是齐老师，久仰大名，我真的很崇拜您呀。”
她好像不愿说起父亲。我心中却充满疑问，麻布拐姓柳的就这么几家，这都不是她的父亲，那是谁？
一个名字跳了出来，柳亚山？不对不对，柳亚山不是她的父辈，只能是爷爷辈。
于是我换了一个口吻：“既然您姓柳，杨光秀您可认识？”她犹豫了一下：“她是我奶奶”。说完，她一鞠躬，拒绝了敬民君请她入座的邀请，说：“我同伴还在等我，下次我请您吃饭。”
她离开时我似乎看见她眼里有星星泪光。
柳医生转身的瞬间，在我眼前定格成了一幅令人心痛的画面，她的背影诉说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有对故土的思念，有见老乡的惊喜，还有……她为什么不愿告诉我她父亲是谁？她既然是杨光秀的孙女，那她父亲肯定是我的同学柳景胜或者他的哥哥柳景茂，可她为什么不承认呢？她有什么难言之隐？这勾起了我那强烈的好奇心。
起风了，凤凰树在风中摇曳。望着窗外漫天飞舞的花瓣，我的思绪飞越万水千山，回到了那个三县交界处的地方，回到了六十年前我的麻布拐。
杨光秀是号称麻布拐活三宝的大地主柳亚山的太太。
他们生了两个儿子，我与她的小儿子柳景胜是同学。
柳景胜大我几岁，他长到十几岁都没见过他父亲。
儿时，我们是通过批斗大地主婆杨光秀才知道了柳亚山的名字。
听老一辈的人讲，柳亚山满腹经纶，口若悬河，出口成章，写得一手好字，打得一手好算盘。他精明能干，颇会算计，为人厚道，乐善好施，是个大能人。后人把他列为麻布拐活三宝是因为他的能力。据说麻布拐四里八乡的良田有一多半是柳亚山的。他当日本人的伪保长，抗战胜利后他摇身一变又成了国民党的保长，虽无血债，但也作威乡里多年。解放后，人民政府判了他无期徒刑。他是我的长篇小说《草根》里伪保长袁先生生活中的原型。
麻布拐一条青石街，全是芦苇做壁的茅草房，只有三座大塀墙瓦房，一家开药铺的段先生，一家是开粮行的秦家，还有一家是开盐铺的甲长张家。而街东一溜水青砖大瓦房全是柳家的房子。
地主婆杨光秀就住在刘港河边一个绿树成荫的河湾，虽然是一座小小的茅草房，但被杨光秀收拾得异常整洁。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幺叔是四不清，我也是“黑五类”的后代，所以打小我就喜欢与柳景胜一块玩。每天到拖船埠去上学，我都要到杨光秀家中去玩一会。
喜欢去他家，还有一个小秘密。每次去，他妈总会给我一把豌豆或者花生，冲这，我也想去。
我怎么都无法把在小说中见到的地主婆与眼前的人连在一起。她皮肤白皙，衣着整洁，头发用蓖麻油抹得一丝不苟，乌黑发亮。后面挽着一个大大的发髻。虽然落难，但还是端庄华贵，从骨子里透出的贵气。
柳亚山劳改，杨光秀在四队参加生产劳动，苦是苦点，但小日子也还将就。可好景不长，小将们把她拉去批斗了，看见她乌黑的头发，给她剃了个阴阳头。
厄运从此降临，三天一小斗，五天一大斗。剃着阴阳头，戴着高帽子被反手绑着游街示众，成了家常便饭。
每当最新指示发表后，人们敲锣打鼓庆祝时，就是她的受苦日。每逢这时，游行队伍中出现几个被五花大绑戴着高帽子的五类分子，杨光秀首当其冲。
七六年，运动结束，拨乱反正。他们的境况开始好转，杨光秀终于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这年，服刑近三十年的柳亚山被释放。他们夫妻终于团聚。
……
再次见到柳医生，是在晋江湖边她的家中，柳医生设家宴招待家乡来客。
柳医生家窗外也有几株盛开着凤凰花的凤凰树。我们相谈甚欢。我们从泉州的市树谈到了家乡的凤凰，谈到楚人崇凤的过去。
这次，她主动告诉我，柳景胜是她的二叔。之所以上次没有说，是因为她们家族难堪的过去。
她的父亲柳景茂因不堪忍受无休止的地主狗崽子待遇，举家搬离麻布拐，到监利谋生。她实际上是出生在监利。二叔留在麻布拐，所以她偶尔回乡探亲，是去探望二叔一家的。她还告诉我，她的爷爷与奶奶团聚后不久就去世了，奶奶第二年也随爷爷而去。实际上，她从没见过爷爷。至于爷爷的故事，他都很少听说。她更不知道她的爷爷曾经是麻布拐活三宝。
是呀，柳亚山和杨光秀的故事已经成为过去，麻布拐新一代的年轻人，又有几个人听说过。
品着柳医生捧上的大红袍，听着她的娓娓道来，我突然一阵恍惚，眼前的这位柳医生，眉眼好像她的奶奶杨光秀。那个蛟子河边被秋风漫卷的三重茅篱，那个整洁的农家小院，那个抹着蓖麻油挽着大大的发髻，那个被剃了阴阳头的地主婆……这些画面在我眼前一一呈现。
坐在豪华的茶台上，望着眼前的这位小乡党柳医生，我心中暗暗思忖，她能在晋江开医院，实力肯定不俗，看看她住的豪宅以及家中的摆设，她肯定是成功人士。这一切，她是怎么做到的？由此及彼，我想到了被人们热议的一个社会现象。
改革开放以来，一些过去家庭成分不好的后代，有很多人的事业都做得非常成功，现在，他们过着富足的生活。较之他们的先辈有过之而无不及。而原来被划定成分好的有些人，虽然根正苗红，那时很是风光，但他们的后代有少部分人却生活平平，鲜有大的改变。
就拿我们麻布拐来说，这些年，我们麻布拐原来住瓦房的一个保长，一个甲长，还有一个刘姓地主，他们的后人经商都具有过人的天赋。
张姓甲长的孙辈在深圳广州从事医药销售，公司开得很大，生意极好。刘姓地主的后辈在长沙从事副食品批发，富甲一方。而我们邂逅的这位柳亚山的后人柳医生，在闽南地区的事业也是做得风生水起。
这现象不禁引起我的思索：
可能的原因是，一些家庭出身不好的后代在极左路线“唯阶级成分论”的影响下，他们的社会地位可能受到历史遗留问题的影响，他们所在的年代，备受歧视，苦难的生活磨炼了他们顽强的意志，因此他们格外渴望改变命运，格外有韧性和格外能吃苦。所以他们特别希望通过个人的努力和才能来改变命运。
反观当年麻布拐靠造反起家整天搞批斗的几位，支书黄某晚景凄凉，穷困潦倒，其后代靠打零工度日。其他几位造反派无一人有好下场，连后代都一样，都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究其原因，在那样一个史无前例的时代，他们纵横乡里，称霸一方，作威作福。他们的孩子在那种家庭氛围和损人利己的教育熏陶氛围下长大，养尊处优，娇生惯养，过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而后来改革开放，他们的后代既无谋生的本事，又没有创业的意识，更无坚强的意志和吃苦耐劳的品德，最后把生活越过越差。
是的，天宇虽宽，不润无根之草，
善恶有报，只佑有福之根。
……
告别柳医生，我再一次走在泉州的街头，不知不觉，我又信步来到了那棵长在泉州街头的巨大的凤凰树下。望着掩映在凤凰花丛中的“凤凰花开”这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我的脑海里闪现的一会是麻布拐的苇林、青石板路、芦苇作壁的茅草房。一会是家乡古城东门外广场上那个高耸入云的城标金凤凰。一会又是眼前这如火烧云一样的凤凰花。
于是，我想到了关于凤凰涅槃，浴火重生的故事。
传说中，凤凰背负着积累于人世间的所有痛苦和恩怨情仇，投身于熊熊烈火中自焚，以生命和美丽的终结换取人世的祥和与幸福，在肉体经受了巨大的痛苦和轮回后才能得以重生，成为美丽辉煌永生的火凤凰。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泉州街头的凤凰花与长江边的凤凰城，根在麻布拐，创业兴业在泉州的柳医生们。多像这火红的凤凰花。凤凰花开，不仅是大自然的馈赠，也承载着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赞美。凤凰象征着吉祥、重生与希望，因此，凤凰花开更被视为一种祥瑞之兆，预示着新的开始和无限可能。
凤凰花开，“凤翱翔于千仞兮，非梧不栖；士伏处于一方兮，非主不依。”
作者简介：
齐家银，中国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中国大众文学学会会员，荆州市文联副主席，荆州市作协名誉主席，长江大学文学院客座教授，多卷本长篇小说《草根》作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