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会想到谈论这样一个主题呢?主要是源于我最近对一种临床情境的思考,起初它像是种身处迷障中的感受,难以描述,又有什么推动着我反复咀嚼这种感受,直到我头脑中突现了“寄生”这个词,让我瞬间有了种豁然开朗的感受。
接着我从“寄生”开始,陆续搜索了“寄生”的生物学概念,那部经典的韩国电影《寄生虫》,让我对关系中的“寄生”现象有更加丰富的感观体验和理解,它其实也是一种很典型的关系状态。
几乎共时性地,我在阅读Ronald Britton的文献《Keep things in mind》时,文中也提到了“寄生(parasitic)”这个词——比昂将“内容物和容器间相互破坏的关系”称为“寄生”,Ronald Britton将其等同于“恶性涵容”。我就开始思考,或许我可以从精神分析的角度,更加系统地整理下我头脑中关于“寄生”的那些碎片性的想法,也有助于我自身“容器”功能,或者说涵容能力的扩展。
在生物学概念中,“寄生”指的是、两种生物在一起生活,一方受益,另一方受害,后者给前者提供寄居场所和营养物质。同时,“寄生”存在着一个“必须”性,就是需要“寄生”的一方,必须要依赖另一方(宿主)提供寄居场所和营养物质,否则就无法存活。这也意味着,“寄生需要”关联的是生存焦虑,或者说,也是一种死亡焦虑——没有你,我就会死!
但对于“宿主”来说,他本能地会去识别体内“异物”,进而去攻击并排除“寄生者”,这也是人类身体和心理的防御本能,我们也会因此建立起强大而复杂的“免疫系统”。因此“寄生”的一方就会生发出各种各样的策略,去迷惑“宿主”对自己的识别,以及使“宿主”的“免疫功能”钝化或失功能。在心理层面,这种“免疫系统”就相当于我们的心智功能,所以“寄生者”会不断去迷惑和试图去摧毁“宿主”的心智。
而我们人类本身也真实地发生过一段类似“寄生”的经历——胎儿的子宫内生活——我们需要母体为我们提供居住场所,也需要母体为我们提供成长发育的营养物质。但是,这种身体层面的“寄生”是有时限的,即在出生的那一刻就终止了。子宫内生活成为了我们永久的“失乐园”。
当然,我们谈论的“寄生”,是精神层面的,并不是身体和生理层面的,但谈论生物学概念的寄生过程,可以为我们提供一个思考和思辨的模型。值得一提的是,胎儿在子宫内的孕育过程也并不是真正的“寄生”,因为 “寄生者”是无法脱离“宿主”的,而胎儿在孕育过程中,会随着吸收母体提供的营养而不断生长发育,最终离开子宫出生问世。
图:Pinlite
进一步说,“寄生”需要去破坏一切与指向分离和独立相关联的部分,包括任何“发展”的变化和迹象。在心理层面,具体地说,也就是破坏精神的“孕育功能”——一个人的情感连接能力,对情绪的涵容能力,从经验中学习的能力,以及思考能力——“寄生”会对心智能力进行全面摧毁。
这种动力的作用结果,就是让一个人的精神保持在一种“不生不死”的状态——既不能向前发展,也不会真正湮灭,他会成为一具没有思想的躯壳,因为这样的关系也更容易控制。所以一旦宿主对象有自己的意志和想法,以及与外界的联系,“寄生者”就会拉响警报,因为这种状况对于“寄生者”来说是非常危险的——失去“宿主”,自己也无法存活,他会尽一切可能去攻击和否定宿主对象的想法和与外界的连接。
需要强调的是,这些动力既包括对宿主的,还包括自身的。我会发现,被“寄生”者需要主导的人或关系,要么保持着一种极度僵化和空虚(也是象征层面的死亡)的状态,要么陷在一种强迫性的“生-死”重复的痛苦挣扎中,直至绝望。这几乎是一个“死局”,因为“寄生者”既恐惧死亡,却又不断制造着“死亡”。
“寄生者”也始终处于一种紧张状态,这种紧张是对变化的时刻“监控”,他们对变化异常敏感,这种变化不分好坏,一些“坏”的信号意味着走向死亡,“好”的信号意味着可能会发展、“出生”——这都会使“寄生”走向失败。但是,这些本身都是“寄生”部分带来的影响,也是对心智的攻击和扰动,客观现实是发展不会带来死亡,只有真正“出生”,才能破除“寄生”死局,寄生者需要一个健康的,没有在攻击中死去的,或者说可以“死而复生”的心智,帮助他们最终走向新生。
图:电影《寄生虫》海报
前文我们谈到“不允许生命诞生,不允许‘宿主’去思考,不允许孕育功能的存在”的状态,如何在一个人的生命中呈现呢?这个部分确实值得我们去思考,因为你很难真正从一个人的外在表现上去判断“寄生”状态,一个“寄生者”,很可能在表面上在过着一种“正常”生活,“寄生”会非常隐匿地存在于关系之中。
只有当你去接近他们,并且开放地去感受他们,你才可能会抵达“寄生”状态——这也意味着你会被卷入进一种无法思考的、心智丧失的状态中。
举个例子,可能你觉得对面的人振振有词,也非常有说服力和吸引力,你也感觉自己非常沉浸其中。但结束后,你就会觉得这里面有什么不对劲儿,要么是非常空洞,没有什么值得回味的,要么就是感到十分混乱、困惑,甚至都无法描述它,就像我文章开头谈论到的感受。当然你感受到的,其实正是“寄生者”内在的真实状态。
思考“寄生”状态,对于心理临床工作也是非常有意义的,我前面提到的接近“寄生者”的感受,也是非常常见的反移情体验。面对临床中的“寄生”动力,你必然要成为“宿主”,但不同的,你在成为“宿主”,丧失了心智后,你依然可以恢复并重启思考,这对于陷入“寄生”困扰的来访者来说,至关重要。
在临床中我还观察到,“寄生者”的话语就像是在释放“毒素”一样去扰乱和麻痹咨询师的心智,而不是为了帮助咨询师和自己连接,进而去产生理解,你无法从他的话语中真正“发现”他。当然,这也是“寄生者”内在的一种动力,他们同样会去麻痹自身的心智,让自己处于一种“酒醉”的状态,常常也将之付诸行动(酗酒)。
由于话语成为了制造迷雾和攻击心智的工具,很多时候咨询师只能运用自身的反移情感受去思考来访者,或者说,咨询师只能从自己的内部去触及来访者,因为“寄生者”也只能用投射性认同或粘附性认同,这些非常原始的类似母婴交流的方式与咨询师产生关联——钻进“宿主”的体内(投射性认同),并紧紧吸附在子宫壁表面(粘附性认同)。毕竟,他们的精神生命还没有真正出生过。
所以,咨询师必须接受“寄生者”从自己内部被唤起,并允许这些体验从混沌慢慢成形,进而可以去思考和言语化它们。
图:Pinlite
真正的思考的目的不是去消除情绪,反而会让我们感受到更多的与痛苦的连接,并在痛苦中最终体会到意义和希望。但其实很多“寄生者”不缺乏痛苦的体验和经历,但因为他们没有办法去涵容和思考痛苦,也就无法在痛苦中生发出意义,让他们只能在痛苦的重复中逐渐走向绝望。
在这里,我们同样关注到,作为咨询师,可能我们也会用所谓的“思考”去排除和清空来访者的“寄生”,这是需要我们觉察、辨别的。
而与“寄生者”的临床工作,咨询师还有一个挑战在于,你提供的“营养”——共情、涵容和理解——被来访者汲取后,无法留存,也就是说,“寄生者”不仅会把无法思考的痛苦情感排除掉,那些好的经验也要被排除掉,正如前文谈到的,任何促进心智发展和意义诞生的部分都要被破坏,结果就是使临床工作陷入僵局。
我们所经历的工作进展被“寄生”部分的反复覆盖和破坏,也正是在体验着一种生的力量与死的力量间的搏斗。我们会体验到对咨询工作,甚至是对我们自身能力的质疑,它非常考验我们,在某种层面上,是一种对意志力的考验。所以我们需要同伴,需要督导,需要自己的分析师,才能够让我们一次又一次地获得在“死亡”中重生的力量。
前面我谈论到的“寄生”有关的动力和情感,似乎在关系中很难实现,我想的确是这样的,所以“寄生者”会发展出很多关系策略去掩护“寄生”动力,并达成“寄生”目的。这里我想谈论两个关系策略——模仿和精神控制,它们分别围绕“粘附性认同”和“投射性认同”而建立,本质都指向“寄生”。
图:电影《寄生虫》
“寄生者”很擅长模仿,让自己似乎拥有了“宿主”的一些特质,以此来感觉自己“寄生”在对方身上,当然这也出于迷惑“宿主”对自己识别的源动力。主导模仿的精神机制就是“粘附性认同”,我曾经在一篇对电影《天才瑞普利》的解析中详细解读过这种动力,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去翻阅我的这篇文章。
通常“寄生者”也具有强大的“信息”搜索和收集能力,“宿主”的神态、语气、动作、说话方式、穿衣风格等等对于他们来说都是一些“信息”,依据这些信息进而去模仿“宿主”,让他们看起来很像对方。
这种动力在咨询室里感受得会更加清楚,一些来访者的眼神就似乎带着一种“吸附力”,可以把咨询师的一切“信息”都吸走;一旦咨询师提供的“信息”不够,或者咨询师沉默时,来访者就会非常恐慌,进而会猛烈地攻击咨询师,极力想要知道咨询师到底在想什么,就像是要“钻”进咨询师的头脑里…我们需要意识到,这种攻击和纠缠的背后是一种关乎生死存亡的焦虑,当然也是在试图杀死对方的自主意志,可以进一步死死扒住/控制住对方。
每一节咨询的结束,对于处于“寄生”状态的来访者也是非常艰难的时刻,他们在反复体验一种从咨询师身上被撕掉,或者从咨询师体内排出的痛苦。
虽然模仿背后的情感张力很强烈,但它依然是很肤浅的,因为“寄生者”模仿的只是“宿主”的表面状态,无法去拥有“宿主”的内在,当然,“寄生者”也没有一个真正有结构的内在世界,所以“寄生者”的模仿似乎更贴近于生物学概念上的“拟态”。显然,由模仿维系的寄生关系是脆弱的,因为没有内在的精神结构做支撑,所以很容易坍塌。
当然了,人们的心理和人格构建也是非常复杂的,即使没有坚实的精神结构做支撑,由于具有一些独特的天赋(比如说高智商、艺术天赋、姣好的容貌等),可以帮助我们发展出一个功能性“假自体”,这也会使“寄生者”可能拥有一定的、甚至还不错的社会功能,那么“寄生”的本质就得以被进一步地隐藏和保护。
图:电影《寄生虫》
我也观察到一些人在关系中特别容易和他人“比较”,尤其是越亲近的人因“比较”激发的情感越强烈,这种动力乍一看特别像“竞争”,但细细品味下来,它不像竞争一样,会在这动力中产生成长和发展的力量,反而会有很强烈的嫉羡感(envy),如果自己无法拥有,那么就去摧毁它。这种“比较”的动力本质还是“寄生”,担心“宿主”成长了,他们就会被“宿主”从身上剥离。
它也同样存在于双胞胎样的寄生关系中,在张力平衡阶段,譬如“寄生者”也拥有一些看起来不错的外在条件时,这部分可以帮助他们抵消内心中的嫉羡感。但当平衡被打破时,“寄生者”的灾难警报就会拉响,他们的心理防线也会被洪水般的嫉羡感彻底冲垮。
“精神控制”这个词几乎等同于我们常谈到的PUA,但是可能你无法想象看似强大、被依附、被纠缠的PUA大师其实也是“寄生者”——他们把自己内在那个极度脆弱、无力和需要依附的自体部分投射到了他人身上,如果投射性认同成功,也就是初步配对到了“宿主”。
我谈到的是“初步配对”,因为要维持长期寄生关系并不容易,初步配对是可能实现的,因为任何人都有心智功能薄弱的点(一个人的痛点),以及丧失心智功能的时刻,这也是“寄生者”特别擅于捕捉的点。但不同的是,每个人的心智恢复能力是不同的,可能在恢复心智状态后,就会挣脱“宿主”的身份。
所以,“寄生者”在寻找“宿主”时,就会选择那些心智相对简单,并有致命痛点的人,以便于他们进行长期“寄生”。但“寄生”也并不是一劳永逸的事,“寄生者”需要对“宿主”实施长期的“精神控制”——他们会极力阻止“宿主”的心智恢复,并且会不断地去破坏对方的心智功能。一是丧失心智功能的状态更容易受他们控制,二是如前文所述他们也根本不需要一个有功能的精神容器/子宫,他们需要的就是一个没有灵魂的“空壳”。
他们会不断地去贬低“宿主”,否定对方,直到对方真的自我质疑,心智变得混乱与困惑,丧失自主意志和思想,完全依附于他们,成为了一个事实层面的“寄生者”,或者说,其实他们成为的是“寄生者”需要寄生的自体部分的“载体”。
图:电影《寄生虫》
强势地打压也不仅仅是精神控制的唯一呈现方式,精神控制的本质在于识别对方心智薄弱的点,并以这个点为基点持续去破坏对方的心智功能,进而实现长期“寄生”。所以很多“寄生者”也会表现出非常虚弱的状态,这种虚弱状态与他们内在的脆弱状态是割裂和解离的,因为他们的虚弱正是“宿主”的痛点,是实现对“宿主”的控制并达成“寄生”目的的手段。
-----------------------------------------
我还想谈谈,那些无法上学,无法工作的孩子,很可能就有着一个/一对“寄生者”父母,他们对于孩子这部分既无法接受和不满,又会阻止孩子去获得成长资源,非常典型地就是他们会中断和阻挠孩子的心理咨询。但其实你在临床中会发现,往往这些孩子是有着一些可以发展的倾向和机会,坚持做心理咨询希望还是很大的。
但是,对于有着“寄生者”父母的孩子来说,他们既是事实层面的“寄生者”,也是父母的寄生部分的“宿主”,因为他们内化的是这种寄生关系配对,这势必也带来了一种非常复杂的内在情境。
这些孩子过度认同无力、挫败、弱小的部分,也会不断将自己有功能的,有力量的部分投射出去(不论是作为“寄生者”,还是作为“宿主”)。可能他们也会努力做些什么试图挣脱这种束缚,但是每当获得一些进步,就总会发生点什么将自己打回原点…这让他们感觉似乎无论自己怎么努力,都无法逃脱那种无形的被掌控感。
但这里面的希望感在于,他们有机会与内在挫败、无力的部分进行连接,也就有机会去思考自己的“寄生”模式,去启动自身的心智功能,尽管这部分也会屡次遭受“寄生”部分的攻击,但是如果可以有更高频次的分析,就会有机会建立心智功能。如果没有抓住这些“机会”,那么孩子就会越来越退缩和绝望,诉诸于更加僵化和病理性的防御,生活也会滑向更加无力、失控的方向,甚至发生难以挽回的悲剧,就像很多PUA受害者一样…
关于“寄生”,还有更多细致的情感和动力有待探讨,我头脑中也有很多碎片性的思绪有待整合,我会在之后的文章中陆续呈现这些部分,毕竟,我们的工作就是一个需要持续性思考的过程。
作者|刘改
来源|刘改心理空间
近期活动预告
海之梦心理咨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