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山塘街半塘彩云桥堍有个小集市,二三十米的路两边,开着点心店、肉铺、杂货酱油店和茶馆。天蒙蒙亮,一个个菜摊摆出来,茶馆也同时开门,渐渐热闹。下午茶馆人也不少,闲聊的、下棋的、喝酒的,甚至还有跑码头的说书人。爷爷却从来不上那家茶馆。一是为了省钱,二是为人孤僻。我上小学前,爷爷从造船厂退休,之后一直到我上大学,每天清晨天还黑着,他第一个起来开煤炉烧水,泡一杯浓茶。一副扑克牌、一张《苏州日报》和一个红灯牌收音机是他每天的消遣。有天我外面玩得满头汗回家,大喊口渴,爷爷一时没有凉开水,拿起他的茶杯让我先喝两口。我瞅了一眼,那厚厚茶垢的杯子装了半杯子茶叶,断然拒绝。没想到同样的事几十年后发生在我自己身上,只是我成了我爷爷。有天中午从外面回家,十几岁的女儿喊口渴,我说临走时我茶泡了第二开,已经凉了,让她喝点。她看了眼一层茶垢的马克杯,摇摇头,说:茶是老人喝的。前些天看到有人说自己前几年一直抗拒用盖碗,因为觉得用盖碗的一般都蛮“爹味”的,现在觉得挺好,回国带了一只过来。看了不禁一乐,因为我半年前探亲归来,带了手串、枸杞和分酒器。人年轻的时候,不说看不起中年人,应该也多是另眼相看。最近女作家扎迪·史密斯在《纽约客》的“私人史”栏目下写了篇文章,一开头说她自己曾经青春年少,现在有一个十几岁的女儿,有次她去看心理医生,对医生说:“如果十几岁的我看到现在的我,她一定会非常厌恶!”十几岁时的我不喝茶,在操场上踢两个小时球后凑在水龙头上猛灌自来水。十几岁的我看金庸古龙,向往快意恩仇的江湖,而我家附近的沿河十几家邻居,像是电影《功夫》里的猪笼城寨,只是其中并未隐藏着什么高手。十几岁的我理想是当考古学家解开金字塔和玛雅人之谜,如果看到几十年后的自己白天上班打卡、晚上回家做饭,会感到悲哀吗?六七年前送女儿参加一个活动,碰到一位爸爸。他女儿上台领奖时我恭喜他,他说孩子现在忙得很,钢琴、大提琴和数学连轴转,还啃厚厚的大部头小说,有天突然反问爸爸怎么每天回到家就是上网和看电视,不思进取。我笑道:“都说虎爹虎妈,想不到还有反过来被女儿‘虎’的,你怎么回答?”他说:“我只是笑笑。这么大的孩子,怎么会理解中年人上一天班后的身心俱疲呢?我可不如你们跑马拉松的。”人家这么说只是谦虚。这位在女儿眼里“不思进取”的爸爸当时是一家世界500强公司的技术主管,手下十来号人,属于劳心又劳力最累的基层经理。但是其貌不扬、鬓角微白、略有点发胖的他,如果出现在上海的新荣记里,很可能会被邻桌时髦的年轻人看作一个中年油腻男。前些时候看了新出的关于施瓦辛格的三集纪录片《阿诺》。第一集一开头,七十多岁眉须花白的老阿诺躺在雪山环绕的温泉中,叼着雪茄回忆当年十几岁的自己:“在学校的时候,我觉得自己不属于那里,我属于别的地方。当时一个普通的奥地利人,念书念到18岁,然后结婚生子,工作只是为了养家糊口,那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觉得我的人生目标远不止于此。”很多人十几岁的时候,都有过一颗少年阿诺的心,可是又有几个人当上了健美冠军奥林匹亚先生,或者全球票房第一影片里的大明星,或者加州的州长呢?不忘初心不容易,养家糊口也不容易。对大多数人来说,三十年后能过上“挣一份工资,一周上馆子吃两三次饭,一年出门度一两次假”的日子,就算不错了。一年前的寒假去逛书店,又撞见了那位爸爸和他的女儿。因为都有爱看小说的女儿,我们以前好几次在这家书店碰到。他拿着咖啡过来和我聊天,看看坐在星巴克小方桌边的女儿,说上了大学的她更忙了,三个月的暑假在家只待了两周,这次寒假回来还有不少活要干,依然喜欢来这家书店。他女儿上的是一年学费六七万美元的名校,我再次恭喜他,让他多享受难得的陪伴时刻,同时也注意到他的白头发更多了。《兰亭序》中说“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我们当年怎样看父母、看外面营营役役的中年人,现在下一代也很可能这样看我们。前两天下午一边喝茶一边看浙江文艺出版社的《董桥散文》,想起三十多年《读书》杂志上有一篇名文《你一定要读董桥》,如今董桥已经是年轻一代文学青年嘲笑的对象。董桥曾写过一篇《中年是下午茶》,而他今年也已经81岁。“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苏东坡尚且如此感慨。一个中年人忙了一周后,周日下午难得不用做家务和送孩子出门活动,睡一个午觉,起来在满是茶垢的杯子里泡一杯茶,看一部《封神》或者几集《繁花》,是消遣也是逃避,更多是休养生息接接力,因为第二天还要出门面对工作和老板、面对房贷和账单、面对自己和孩子一日三餐从何而来的问题。又想起那位被女儿“虎”的爸爸,大概当父母的被自己的孩子“嫌弃”也是一种常态。不然,人类怎么“进步”呢?(原载于《姑苏晚报》2024年01月05日 B0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