炒货店的糖炒栗子竟有自己的品牌,还有连锁销售的能力。尝一粒,比起小作坊的似乎更有特色。那个玻璃圆柱体是个烤箱吗?此刻,里面的烘山芋正夸张地笑着,黏稠的汁液缓缓流出,香甜的气息浓浓缠绕,抓挠着人的食欲。服务员的一双柔荑小手给我取出一只装入三角纸包,还配了一柄好看的茶匙。没想到,现在吃一只烘山芋都这么讲究。
干脆坐下,细品手中美味。三角纸包上印了吃山芋的好,句子直白,样子倒设计得可心,能用此纸包的山芋都小巧玲珑、盈盈一握。芋肉蜜黄溏心,估计品种不错,吃时用茶匙舀,不会脏手。斯文是有了,但怎么不如小时候吃起来过瘾?
祖父的院子,在没有围墙时种过山芋。
春夏之交,将一拃长的芋苗整齐匀称插入起好的垄上,为苗浇水成了全家人忙碌的业余生活。早晨一遍,晚上一遍,太阳生生将父亲白皙的脸晒成了古铜色。我与妹妹过意不去,放学后也抬水浇地,一只小桶你推我让抬上肩,磕磕绊绊从种满洋姜的小池塘走到山芋地只剩半桶,每一棵苗只舍得浇一点点。父亲下班回来说不行,苗都晒蔫了,水太少醒不过来,于是又去浇一遍。我与妹妹后悔,知道了做事不能偷工减料。
苗变成藤,很快爬满拱起的垄和凹下的沟,有风来时,那些肥头肥脑的叶片摇曳生姿,成为我作文里被老师画圈圈的文字。祖父与父亲不时将那些长长的藤儿翻乱,当时并不理解,后来长大去了农村,才知道那是不让这些特别能长的藤四处扎根,以保证主根的产量。祖母常去摘一篮藤回家炒着当菜吃,叶子是不吃的,只吃叶下又嫩又脆的茎,还要撕去茎上的皮,透明的皮儿卷在一起,像妈妈搁在南窗绣架上的丝线堆。
秋风起时,满田秋音。蟋蟀、纺织娘、金铃子,还有些喊不出名字的秋虫此起彼伏唧唧啾啾,招来许多爱玩虫的小男孩。他们蹑手蹑脚跨入山芋地,轻轻摸一摸泥土包不住的山芋,像做小偷,生怕种田的老爷爷突然出现。
每天放学回家,灶膛的灰烬里总卧着烤得焦香的山芋,我拍拍灰就开吃。祖母说那灰不脏,端午节灰汤粽的特殊香气,就是从稻草灰里来的,吴江人的熏青豆也是用桑树枝直接熏制的。深秋的风瑟瑟作响,这一口香甜,实在抚慰人心。原本喜欢白心山芋,感觉口感与良乡栗子略有相似,吃不到栗子,有栗子山芋也好。后来为了烘山芋,央祖父买黄心芋苗,那种软软糯糯的甜是记忆里一抹笑盈盈的暖意。
祖父拥有了院子,却失去了田地,老屋改造又消弭了灶膛,心里不由得对烘山芋魂牵梦萦起来。傍晚时分,街上飘着馋人香气,叫人魂不守舍。母亲下班,有时带回几个烘山芋,祖母也会喜形于色,山芋似乎能周全家人的快乐。
山芋又名番薯,原不是本邦土产。关于山芋传入中国有一种说法,几百年前,有位名叫陈振龙的老先生常在菲律宾与福建之间经商,荒年,他看到菲律宾的老百姓用红薯充饥,就想着将它带回家乡,给父老乡亲送一顿饱饭。“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乡心五处同。”哪个游子不是从最基本的吃穿用度来顾爱自己的故乡呢。但当时菲律宾规定,带红薯出境死罪,陈振龙一次一次冒着生命危险带芋苗返乡都没成功,最后他将芋藤织入船上的缆绳才侥幸过关。后来山芋在华夏的天南地北各处生根,番薯、红薯、山芋、红苕都是它的芳名,不仅救度了无数餐食不足的生命,更升华成很多人心中不可或缺的美食。
提拉米苏蛋糕如今风光无限,它的由来却与二战时一位妻子送丈夫上战场有关;一团漂亮的海鲜寿司,从前只与一粒酸梅清搭;一只山芋进入华夏的经历也跌宕起伏,甚至惊心动魄。每一道美食背后,都有自己的传说与故事。
很多年前的一个冬天,我与爱人去看几个博物馆,天阴阴的,寒气逼人。快到中午,有些坚持不住。正好路过烘山芋小摊,赶紧挑了两个烫烫的山芋抱在怀里,那种满足感,仿佛驱逐了千年万年的疲惫与苍老,终于抵达心灵的归处。咬一口,儿时的快乐向我哗哗涌来。我不知道雪小禅笔下那个在查济山上修行的圆光,是不是吃过这样情境里的烘山芋;也不知那些素食烹饪大师能不能做好一款如此普通而又奢美的小食。但我明白,一种食物之所以深藏心间,是习惯、情感和故事几十年的催生。从那个贫穷逼仄的岁月走过的人,谁又没被烘山芋诱惑过呢。
一只烘山芋,从老家烧柴的灶膛,来到巷口简陋的油桶或方炉,现在又进入华丽的电烤箱,变成一款老少咸宜的特色小吃,半个多世纪一路华丽转身,方兴未艾。
(原载于《姑苏晚报》2024年01月06日 A08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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