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飞
我一直记得我五六岁时,爷爷总是教我背诵我们那个村的地址,湖南沅江市南大镇同兴村十组,然后他总是指着他鼻子大声说,你嗲嗲叫邓桂林啦!
不能理解为什么要背这个东西,但每次流利背诵,爷爷就会笑逐颜开,夸我聪明会读书。
后来做了调查记者,才明白这分明是一个乡村老人对孙儿的成长忧虑。八十年代末,中国乡村流动性增加,赤贫乡村有了更多需求,譬如妇女譬如孩子,人口拐卖日渐兴盛。32年前,也就是1991年,湖北仙桃一家四口(一个妈妈➕三个孩子)被拐卖到安徽蚌埠,不过就是最新一个案例。
最大的孩子叫陈启华,今年约40岁,我特意百度了一下他和我两个老家的距离,315公里,开车约5小时。
他那年7岁,读一年级,所以他记得他们一家被拐卖的全部过程。
他的母亲其实不是湖北仙桃人,她来自四川,经人介绍嫁到湖北。我也记得爷爷家隔壁就有一名远嫁的四川妇女,那时我就认为四川比较穷,依据就是隔壁家确实穷,人民公社垮掉后,家里才有一点工具家具,三弟兄都没有娶妻。
两湖在1980年代末是富裕的,因为我们的苎麻卖到了欧洲美国,最高价12元一斤,我们村盖起很多楼房。
启华的家是一栋瓦房,还有自来水。他的母亲,一个没上过学的四川妇女在异地他乡表现羞涩内向,几乎不出门。她生了五个孩子,最后活下来一男两女。
宁静一天被打破。村里又来了一个四川人,弹棉花做棉被的,恰好就是母亲的广安老家。十几年,她都没有回过四川,很想回去,那人说要一起回去有个伴,母亲信了,带着三个孩子就开始回四川。
启华记得母亲拿了父亲的身份证,上面有详细地址,母亲不识字,但可以拿身份证让人来指路。
途中,那人说他的妹妹在安徽,可以顺道去看看,再回老家。为了省路费,那人把启华塞到一个座位底下,让他差点窒息。
启华说,到了安徽蚌埠后,那人开始凶相毕露,母亲和三个孩子如有哭闹,他就打人,并恐吓要是逃跑的话,就打断她们的腿。
母亲精神崩溃了,非常绝望,一直抱着我们在哭,人贩子把她们关在一间小黑屋里,“母亲几天几夜不敢睡觉,紧紧抱着我们。她怕睡着了,人贩子把我们卖了”。
后来,那人带来一个人要把启华买走,母亲不愿意,紧紧的抱着孩子拉着孩子,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对方才没有把他们兄妹分开卖。最后,一个老年妇女以2600元的价格把母亲和三个孩子买了。
2600元,在当年是一笔较大的钱,启华兄妹说,养父(也就是买家)等于是拿出了全部积蓄,养父当时单身,也没了父亲,而他的母亲最大一个愿望就是让他成家有后,把香火延续下去。
养父家是一个土房子,家里也是一贫如洗,所以他是一个善良的人,土房给了启华兄妹居住,他就在外搭了一个小窝棚,他的母亲在厨房里搭了一个床。
吃不饱,穿不暖,也没有钱供孩子上学,兄妹三人从小就放猪放牛放羊,邻居还告诉养父母亲,不能让买来的孩子去上学,要不长大了就不会再回来了。
我很好奇,为什么母亲那么多年不去报警报政府?兄妹们说,他们小的时候也询问过母亲,每次母亲都是嚎啕大哭,哭得像断气,她们也就不敢再多问。现在,她们愿意认为母亲不识字,几乎不说话,没有任何对外交往,她的世界可能缺乏勇气和探索。
养父没有自己的孩子,对她们视为己出,有时“趁母亲在地里,给我们炒鸡蛋吃”。
在花开岭,妹妹泪水涟涟,说没有上过学是他们兄妹一生的遗憾,“如果在湖北的话我一定会上学读书,过着和现在完全不一样的人生,是人贩子改变了我们的人生”。
他们只能在上海工地上做最辛苦,最少收入的活,但他们一直没有忘记他们真正的父亲,把他们放在肩膀上,被人批评娇惯孩子还呵呵笑。
很小的时候,启华告诉妹妹,那个父亲叫陈贤才。这个名字一直钉在他们脑子里,只是他们不知道如何去寻找。
但他们又是幸运的,公安部全国安排了很多采血点,普通人手机里有了短视频,一个个找到孩子的故事让他们点燃希望。去年12月25日,他们终于找到了上海嘉定公安,采了血,也说出了父亲的名字。
几天后,他们拨通了父亲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