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有人疑惑,为什么会有人买孩子?
2008年,彭高峰还在焦虑寻找文乐的时候,我和他一起暗访广西,看见一个家庭买孩子的过程、心思和盘算。13年过去,不知道那两个孩子是否还在当年那个乡村,是否查明身份。
2008年7月4日上午,一队警察秘密进入距离广西藤县县城约20公里的新庆镇一个村庄里,他们是去一个叫梁志尤的家里。警方接到举报称,那里有被拐卖来的妇女和儿童。
梁志尤的家在公路边。一个不足70平方米的平房——两间拥挤不堪的卧室,一间堆着锅灶、碗筷和各种农具的堂屋,斑驳的粉墙上张贴着毛泽东和一些神仙的画像。
村民说,今年42岁的梁志尤是一个好人,忠厚老实。他用一条细细的橡胶管接来山泉水,存在一口橡胶水缸里,再放一个水瓢,供过路的人洗手或者饮用。梁志尤的家里还有一个打气筒,有骑车的人需要给车胎充气,可以自行走进堂屋,拿出来用。
藤县地处桂东,长期以来男女性别比例严重失衡,男人的“老婆问题”由来已久,进而催生了一个庞大的产业——贩妻。1980年代末开始,人贩子从越南大规模贩进妇女。而藤县作为连接越南和中国的“水上的丝绸之路”,许多来自越南的妇女便被卖到了这里。
梁志尤也买了一个。
梁志尤的越南妻子刚来的时候,又黑又瘦,但经过几年的生活,开始丰满而白皙。在2000年开始的中国打拐运动中,她被送回了越南,但没多久,她又出现在了村子里,笑眯眯的。
之前,该妇女在越南曾生有两个孩子,被做了结扎,无法帮助梁家生儿育女。梁家一度很沮丧,在当地农村,没有孩子的家庭一定会遭遇其他村民嘲笑和轻蔑,中国大多乡村对“无后”流传千年的理解是一定是做了某种罪孽深重的坏事然后遭到了断子绝孙的报应。
最现实的需要则是养儿防老。
梁决定再买来个孩子。
2005年,梁花了3000元买了一个女孩,取名亭亭。2007年,梁再次买回一个男孩,据称花了1万元,他的名字叫贵贵。
对于两个孩子的来源,梁的家人语焉不详。但在这个地区,买卖孩子不是新鲜事儿。几公里外的村子有一个卢姓男子,2000年因为拐卖儿童到广东被判刑5年,出狱后又试图拐走亲戚的一个男孩,被村民撞见,该亲戚暴跳如雷,咆哮着要杀人,卢最后送回孩子,并摆了几桌赔罪酒席才脱身。
2008年4月,梁志尤向镇计生办交了1900元“抱养第二孩社会抚养费”后,给“贵贵”上了户口。这个镇子到处都张贴着“非法生育的必须要缴纳社会抚养费”的标语。
按照大陆的收养法律规定,梁志尤需要证明抱养来的孩子来源合法。此外,他还要证明自己有抚养教育的能力和没有不宜收养子女的疾病,还要依照《中国公民收养子女登记办法》规定办理登记。
但这一切在当地都被忽略了。梁志尤的邻居、一个小卖部店主称:'他们不能生育孩子就应该让他们有一个孩子,农民也是人啊,是人就要保护自己。”
这样,梁也就有了老婆和一双儿女了。
平时,梁和他的越南妻子在地里干活,种植水稻和玉米。在松脂成熟的时候,他们还要上山采集松脂,一担可以卖上240元。
夫妻在地里的时候,梁志尤的父亲、70多岁的梁宏伟就负责在家里照顾两个孩子。
已经驼背了的老人经常把一张席子铺在堂屋里,打开电视,这样可以吸引女孩不会乱跑,他只需要对付男孩即可。
他需要给家人做饭,还需要把白米熬得非常烂——那是两个孩子的食物。忙碌的时候,梁宏伟会放倒家里的长木凳,围在席子四周,这样可以避免孩子爬到几米外就是公路。
如果不是这个多嘴的“祖父”,这个买来的家庭将静悄悄的享受着他们的幸福——老头儿自从知道怎么可以买到孩子后,就常放出消息说,他能找到可供出售的孩子,“几个月到几岁的孩子,都有,只要带钱。”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吹牛,老头儿总是要强调他家里现在的两个孩子就是“买来的商品”,由此被人注意。
2007年一对四处寻子的东莞夫妇来到村庄,但梁家买的不是他们的孩子。他们用手机拍下了孩子的照片,然后放到了互联网上。
2008年6月29日上午,记者来到了这个村庄,声称要买走“贵贵”,老头儿说这两个孩子是他们家的,无论如何也不能动,“给再多的钱也不卖”。他念叨着,你们来的不是时候——他刚刚介绍卖了一个孩子到桂平,卖价35000元,他从中获得2000元的“介绍费”。
老头儿承诺,赶集的时候,他就可以找到“货”。
警察终于来了。
女人看着四五个警察,开始局促不安,她把女孩叫了起来,收起了席子,请警察坐下。男孩光着屁股躺在里屋的一张床上,侧着身子,睡的很香甜。
男孩突然叫了几声,女人很急切地站起来,女孩赶紧冲了进去,撩开了棉布蚊帐,男孩已经爬了起来,弓着身子,两个孩子相视而笑。
警察要求女人带着孩子去派出所接受调查。女人在一个纸盒里翻出了几件衣服,在一个奶瓶里灌了些热水,然后一手抱起男孩,一手给孩子套上衣服。
女孩牵着她的衣襟,一起去了新庆镇派出所。
民警又返回去等梁志尤。
约13时许,梁志尤回来了,他在山里采松脂,一脸汗水。他被获许洗澡、吃饭后再去派出所。梁从水缸里取了些水,又用热水瓶倒了些热水,进了厕所。木门一开,一头老母猪像老虎一样凶猛冲了出来,四处拱来拱去寻食,它每年都要生下猪崽帮助这个家庭补贴家用,由此变得很苍老,肚皮都拖到了地上。
梁换上干净衣服后喝了两碗粥,去屋顶上,取下衣服——几乎都是两个孩子的衣服,然后关上了木门。
梁志尤坐在值班室里的木椅上,他对当地白话之外的任何语言一概不知,沉默不语,小女孩跑了出来,唤了一声“爸爸”,一下子跳坐在梁的大腿上,抱着他的脖子。梁宏伟不知道是哪里得到了消息,也来到了派出所。
他们一家人最后都坐在了派出所一张长长的木椅上,男孩咿咿呀呀,女孩叽叽喳喳,三个大人们却是惊恐不安。
一个警察低声说,真希望那两个孩子不是被偷盗的,这样他们还可以在一起生活。
(“父亲”担心会下雨,收走了所有的衣服)
(找不到亲生父母,他们将留在乡村)
藤县刑侦大队的民警也来到新庆镇。
梁宏伟说他不知道儿子和媳妇的事情。女人坚持说那两个孩子都是被人抛弃的,送到他们家里来的,当时身上还带了一个小红包。而假扮买主的家长则反驳说,女人曾对他们传授如何应对警察的办法——那就是打死也不能说孩子是花钱买的,一口咬定是有人把孩子丢到他们家门口,反正是死无对证,警察没有证据也不会怎么样。
三个大人承认,孩子不是他们自己亲生的。
当日下午,这一家人被带到藤县城中派出所。城中派出所负责人说,如果没有足够的证据,警方也不可能认定这两个孩子就是被拐卖的,他们将继续调查这两个孩子的来源。
拐卖孩子的危险也在逼近这个偏远的小城。
城中派出所门口,往东约300米,一个奶茶店树着一块巨大的“寻子”招牌。2008年2月17日13时左右,一个叫莫洪涛的两岁半男童被一个妇女抱走,然后乘坐一台出租车到苍梧县车站外逃。
母亲黄海燕几度试图自杀,她在寻求一切可能的帮助,她和家人承诺说,不论是谁,只要帮助送回孩子,她都将以20万元作为回报。
当日,刑警对两个孩子进行血液取样,然后送到梧州市公安局刑侦支队进行DNA检验。中国公安网上有一个失踪儿童的数据库,各地警方把被拐卖或者疑似被拐卖的孩子做出DNA数据,然后在网上和失踪儿童的家长DNA数据进行对比,这样就可以实现双向寻找。
城中派出所承诺,他们将把孩子的DNA数据公开在媒体上,“可以从源头上找到孩子的父母。”
在未找到孩子的亲生父母之前,警方不倾向把两个孩子送进福利院,那样做手续比较繁杂,而且福利院对孩子不会像现在的养父母那么细致耐心。此外,福利院有一条涉外领养渠道,外国人来领养一个孩子至少要支付该福利院3000美金的费用,一些福利院甚至还花钱四处寻购孩子,对孩子正是如饥似渴。
“送到福利院去,万一被送到国外,他们就更难找到自己的父母了。”警察说。
藤县警方最后的决定是,梁家夫妇把两个孩子带回去,继续养着。如果孩子的亲生父母最后寻来了,梁家必须无条件交出孩子。
当天黄昏,女人抱着男孩、梁志尤牵着女孩,老头儿勾着背慢吞吞走在后面。他们从派出所出来,又回到了村庄。
如果这两个孩子的亲生父母不能来到这里领走他们,他们或许要继续生活在这个村庄里,甚至是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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