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格思：蒙古文设计需要有“打翻重来”的勇气

Design360°：

请简单介绍一下自己，你目前的身份状态是怎样的？

天格思：

我叫天格思，是字体与平面设计师。

Design360°：

作为蒙古族，少数民族背景对你和你的创作产生了怎样的影响？

天格思：

非主体民族的背景能提醒我应该去主动关注各类小众群体。在创作上倒是没有根本性的影响。

Design360°：

艺术学专业的背景对你的平⾯设计产⽣了怎样的影响、你的视觉语⾔⻛格是如何形成的？你如何完成“艺术”与“设计”思维和认知上的转换？

天格思：

我觉得艺术与设计不需要在思维与认知上进行转换，它们不是对立的学科，它们都是依赖公共话语发挥作用的形式。所以，美术背景能让设计师在处理广义素描关系的时候会得心应手，例如观察一个字型的结构，或监督一段文本段落的肌理和浓度。至于个人的视觉风格这种东西我觉得不存在，艺术家或设计师每天都在面临日常的、琐碎的不确定性和未知，被观众叫做个人风格的东西，实际上是艺术家或设计师试图解决（或没能解决的）日常问题后的结果。也许那个所谓的个人风格本来可以是另外的面貌，只是还未能做出来，呈现为今天的临时状态。

Design360°：

你曾说自己“很鲁莽的介入了字体设计这个学科”，是什么契机让你找到自己蒙文字体设计这个专攻方向？放弃美术教师的工作，创立TengisType工作室，这一转变的原因是什么？

天格思：

鲁莽的意思是，我当时放弃教师的工作的时候没怎么犹豫。另一个意思是，字体设计（强调一下，不是字标设计）是一门小众学科，如果无法出国学习，就只能依靠自学的方式，在试错中学习，此时需要一种鲁莽的精神。另外，我说不好自己是不是喜欢字体设计，喜欢的成分一定是有的，厌恶字体设计的时候也是常常有。但是相比在学校当老师，我更愿意把时间花在反复打翻设计、调试几千条Kerning这种繁琐的事情上。

Design360°：

能否描述下你当下的工作状态呢？字体设计和字体开发上的占比时间是怎样的？

天格思：

字体设计考验设计师隐藏设计痕迹的能力，考验耐力，考验制定全盘策略的能力。我更愿意在字体设计项目里多花时间。

Design360°：

西里尔文与回鹘式蒙文排字方向的不同会带来怎样的挑战？可以聊聊，做不同形态文字混排时的见解吗？你怎样把控文字之间的节奏？

天格思：

西文设计与蒙古文设计之间有很多处区别，我挑两个最显著的例子说说。在西文设计里大写 T 的横线比竖线要细一些，而在设计蒙古文的时候，需要把横竖比例颠倒过来，这会造成西文与蒙古文的重心感，还有段落文本浓度的不同。另外蒙古文的脊椎相当于西文的边距，所以蒙古文单词和段落的整体浓度会大于西文。

综合考虑逆反差比例与脊椎黑度等要素，需要设计师做出正确的的决策。但实际情况是，设计师无法一次性做出正确的决策，而是会通过多次打翻重来的流程慢慢接近正确的设定。以上说的事情，理论上不需要排版端的人太深入的了解，理想状态是他们只需要把文本敲出来，按照默认的方式呈现出来即可，不需要再做额外调试。

Design360°：

在2019年的采访中，你曾表示对蒙文字体的无衬线形态感到无措，如今你创作的Ese-Unen字体入选了纽约TDC，请和我们分享一下背后的创作故事。

天格思：

我今天也仍然处在不知所措的状态中。就在上一周，我在字体设计中触发了之前从未遇到过的棘手情况。

Ese-Unen 这套字体设计是由好友赵强与我一起发起，计划用于鄂尔多斯植物馆的规范化设计中。后来因为疫情的原因实体设计搁置了一段时间，不过植物馆的线上版本正在开发中。

Ese-Unen是多次试错后，做出的常规风格多文种正文字体设计。试错是指之前的经验带来的便利，也指Ese-Unen本身的新尝试。设计Ese-Unen时，我需要用几何语言来破除风格，而不能直接添加明显的传统书法形态，因为“无衬线蒙古文”这一题目需要很小心的去看待，如果设计过于激进，字体会显得机械，如果过于保守，字体的中性感与等线感会受损。

最后调试出了有微妙流动感的蒙古文单词机制。作为多语种匹配设计，蒙古文的宽度与比例的基因、以及微妙流动感也贯穿在西文的设计中。关于纽约 TDC，我还是很开心大家认可了这款字体设计。

Design360°：

蒙文和汉字一样。要讲究“骨相”的美，字的“肉”就得匀称，可以结合作品和我们聊聊用字心得吗？

天格思：

我对温润的字体感知不是很强，一直没有强烈的动机去做这类字体，这是我的短板。我一般会把字体做得偏柴一些，即便是那种肥厚的字体，也会处理成比较硬的样子。但我喜欢别人做出来的温润的字体，例如日本字体设计师大曲都市设计的西文，每一款都具有充足弹性，让人看着赏心悦目，感兴趣的朋友可以去 tosche.net 观摩大曲老师的字体作品。

我把字体做的比较硬，可能与我书法练习的认知有点关系。我平时的手写练习大致是这四类，左至右年代分别是十三世纪、十四世纪、十八世纪和今天。我总想抓住蒙古文“既丑又好看”的那一部分，将其特征放大，再用于平面设计中。

例如在这幅海报里，我需要把十四世纪风格的那种歪歪扭扭的文本，当做是打破无衬线氛围感的元素，强行夹杂在 Ese-Unen 的西文里面，就可以得到一种具有高反差张力、有两种截然不同声音的构图与版式。但需要说明的是，十四世纪的蒙古文本天生就是这个样子，我并没有做破坏性的重构。我不喜欢做那种挑战书写结构、彻底打碎辨识度的破坏性设计。

Design360°：

蒙文字体设计的应用范围相对较窄，你的项目和客户来源是怎样的？

天格思：

各行各业的客户都有，有字体公司、播客、音乐人、植物馆、羊绒、咖啡、民宿……等等多类别的领域。其中很多是我的好朋友。

Design360°：

你为内蒙古星巴克设计的蒙文字标引起不少关注，可以分享一下你在商业项目上的工作方法和设计逻辑吗？

天格思：

我没有做过太多商业设计，我只能说说在日常项目中的感受。当别人委托我做一个从零开始的设计时，我会非常紧张。会担心务实的设计不能说服自己，也怕务虚的设计在市场中无法奏效，会对不起委托方。在这种纠结的过程中，没有太多的技巧和办法，只有尽可能多做出不同方向的多种尝试，找出能让双方都满意的方向。我觉得星巴克的那次设计过程没有很商业。星巴克会自发性的做各国、各地区本地化字标，设计开展起来就会很顺畅，我只需要做出一个看起来还可以的蒙古文字标递交过去就好。

Design360°：

你也做过不少如Alban这类现代化设计的字体，能不能围绕传统文字的现代化设计这一点聊聊呢？例如要点在哪，如何在保持可读性的同时进行创新等？

天格思：

刚才聊无衬线字体时涉及到了这些问题，那我说一个复古风格的设计，叫做Bambai的一款字体吧。八十年代的人恰好是踩在美工画字时代尾巴上的那群人，对那个时代的字体有比较复杂的情感。这类字体风格来自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标语、刊头，充满了革命的气息。后来在中国内蒙古与蒙古国分支出了两种，有微妙区别的字体风格。

今天常见的蒙古文标题字（以及白体）是满文字体本地化后的一种蒙古风格，外蒙古的标题字比内蒙古的更特别一些，主要体现在整体的“粗糙”人文气质、超窄字距以及腰线后面的开缺口装饰的趣味上面。设计这种字体，画的部分并不很难，难点在于把美工凭感觉添加开口的行为，转化为Opentype特性，根据字符串上下文条件自动替换出带开口的字型。另外，如乌兰巴托和后面几幅海报，Bambai可以比较好的匹配超粗的扁宋体设计。

Design360°：

个人创作对你来说有什么意义？可以选取1-2幅你喜欢的作品给我们解释一下吗？

天格思：

个人创作的意义（或功能）是在正式项目间隙的自我治愈。我需要干一些与精细操作无关的事情来放松大脑。我在设计Ese-Unen时用鼠标一通乱点，点出了三十五匹马的插图。在近期的字体设计项目间隙，用Illustrator的Blend Mode胡乱点，凑出来一组叫做“白球”素描合集。

尤其在做发丝细的字体的时候，需要非常小心，集中注意力的选取路径、点击锚点、拖拽出指定的单位、检查遗漏等等……所以刚才强调的关键词是“一通乱点”。把那些矢量锚点放在随性、容错率较大的位置上时，能有效缓解字体设计带来的呕吐感。我也试过看电影、追剧的方式放松，都没胡乱画画来得奏效。

Design360°：

蒙文对于字体设计而言，其实是很“小众”的学科，有点像写论文却没有文献可供参考，这种状态下你是如何坚持的？

天格思：

刚才提到需要鲁莽精神，得有试错的心理准备。这句话听起来有点悲壮，但如果反过来想想，如果某个人能有机会做第一个试错的人是个很不错事情。在没有前车之鉴的情况下，就真的可以放心的去撞南墙，没人会跳出来说那个人在瞎撞。

Design360°：

你曾提到过“如果自己给自己贴过分特殊的标签，其实阻碍了跟其他语言交流的通道”。但蒙文阅读的门槛较高，非母语者该如何了解蒙文设计？

天格思：

标签的底层逻辑是，该群体有一贯的高品质生活输出，例如某地优质特产，某种纯手工工艺等等。标签也指向不好的一面，例如那些刻板印象和地域歧视。如果某个群体已经不再输出高品质，却仍在强调该群体的标签的话，那个标签就会变成脱离真实生活的某种主义。设计师或艺术家是依赖实践生活的群体，应该尤为警惕这种群体带来的掩护和舒适感。

与此同时，标签也是让一个“外来人”快速认知陌生环境的符号，在真实生活中人们需要标签，不能一味地回避被贴标签这个事情。举个抬杠的例子：我跟一位二楼的邻居抬头聊天，我如果给他贴一个“俯视者”的标签的话，聊天就没法顺畅运行了。关于如何了解蒙古文字体，跟如何了解梵文字体是一样的，我无法给出“一分钟带你了解蒙古文字体设计”这样的答案。我觉得愿意深入了解一门古老语言和字体的人，会去真的深挖学习。如果仅仅只是感兴趣的话，把它当做是异域色彩的符号就好了。

Design360°：

你认为小语种字体设计师在思维上有什么特别的地⽅吗，或者说困难和优势分别在哪？你对于小语种字体设计这个领域持有怎样的看法，你希望未来往什么⽅向探索？

天格思：

西文字体设计经历过，从怪诞风格的形成、不接受、到大众化的完整过程，今天的无衬线字体文化是这个完整过程的结果。而今天的小语种字体设计师需要直接跳到无衬线字体文化的结果上分析今天的问题，这是一个比较核心的区别。

今天的问题是，无衬线已不再是新鲜的东西了，但无衬线的怪诞含义有时也会偷偷冒出来，触发阅读群体不能接受的情况，实际上设计师自己有时也无法接受过于激进的字型。面对这种情况，一是需要阅读群体（包括母语设计师自身）多多接触现代设计，给自己脱敏，但这需要很长的时间。二是要看是否有机会在自己的路径里培育出新视角下的字体，这个非常难，需要设计师花大力气去试探各种各样的可能性。

Design360°：

除了设计和艺术，你在音乐上也有自己的发展，多重身份带来的是不同形式的表达，你怎样看待自己在这几种方向的发展？

天格思：

我不太好意思讲我的音乐，我是纯音乐票友。我平时可以和我的音乐人朋友们东聊西聊，聊很多事情，是因为我们的工作在很大程度上构成了我们的生活，我们希望从让我们为之辛苦的工作中，搜寻到何为良好生活的信号。一开始，年轻的时候，大家可能会依靠新鲜敏感的感知，甚至是所谓的天赋来收拾出自己的创作秩序。越到后面会越觉得，我们的工作不仅仅是关乎于好看、好听的事情。

我们需要把那些玄妙的个人化体验扔回复杂的公共话语中，去掉天赋论那种超出公共语境的因素，尽可能向外界说清楚自己在干什么，才可以抓到身处于某种特殊语境中的自己，才可以真正看清自己的自大和无能的细节，进而明白如何改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