旃檀精舍 ‖ 黄文智:北朝佛像中的偶像观念与具象表现

文化   2024-12-26 13:15   北京  

佛教大约于两汉之际传入古代中国,历东汉至魏晋时期渐广为人所知,与之伴生的佛教美术,要迟至五胡十六国时期才初步繁盛,始于北魏中期大同云冈洞窟,则将开窟造像事业推向第一个高潮,由此揭开了中国古代雕塑发展的新篇章。这一过程中,有两个很重要的问题值得关注,一是造像中所包含的偶像崇拜意识,二是雕塑中的具象表现。这两个问题,前者说的是文化形态,后者探讨的是雕塑造型样式,虽说分属不同的范畴,但就宗教内涵而言,两者又相互关联。
佛教造像与偶像观念

梁慧皎撰《高僧传·康僧会传》中有言:“(康)僧会欲使道振江左,兴立图寺,乃杖锡东游, 以吴赤乌十年初达建业,营立茅茨,设像行道。”这句话传达了一个重要的信息,那就是康僧会传播佛教的方式是“设像”,这个像,就是我们一般所言的佛造像,后世称佛教为像教,也与此多有关联。佛像的像容,大体上与真人接近,但又具备诸多异于常人的特征。佛有三十二相、八十种好,其中的三十二相与人物造型有关,主要包括丈光相、眉间白毫相、顶髻相(肉髻相)、头发右旋相(螺发)、双耳垂肩相、手足缦网相、手足具千幅轮相等。这些用于描述佛陀不可思议和对其礼赞的独特审美,超越了世俗人的样貌,换句话说,佛像是按照“超人的人”和“人的神格化”来造型的。

早期的佛教并没有礼佛拜像的说法,直至释迦圆寂的五百年后才产生了佛像。释迦佛圆寂后,佛弟子和僧徒们坚持不懈的修行,以期从生死轮回的苦海中解脱出来,所以无需礼拜具体对象。然而,在家的信徒需要礼拜某种能作为精神和灵魂支柱的对象,释迦佛就告诉他们可以去他的诞生地、成道地、初转法轮地、涅槃地拜谒,以此来怀念佛陀,并起塔供养释迦的舍利。期间,表现释迦佛累世修行的本生故事,和释迦佛自诞生后成道并弘法的佛传故事成为佛教美术主题。在古印度的贵霜朝(约公元45-250年),佛陀从这些本生和佛传故事中逐渐变得高大并独立出来,就像古希腊神话中的那些神一样,接受信徒的礼拜,偶像意义上的佛像正式确立起来。

北魏时期,佛教与政治紧密结合起来。早在太祖之世,有个叫法果的僧人倡言皇帝就是当今如来的言论,拜皇帝就是拜当今如来。又《魏书》载:“(北魏)兴光元年(454)秋,敕有司于五级大寺内,为太祖已下五帝,铸释迦立像五,各长一丈六尺,都用赤金二十五万金。”所谓五级大寺,就是以五层大塔为中心兴建的寺院,太祖已下五帝,是指自北魏建国以来的五位皇帝,包括太祖道武帝、太宗明元帝、世祖太武帝、恭宗景穆帝和当时在位的高宗文成帝。此后不久,也就是公元460年,当时最高僧官沙门统昙曜,为文成帝建言开凿造像,是为昙曜五窟,为前述五级大寺五尊释迦像的石刻扩大版。高大奇伟的佛像,既是代表着皇帝伟岸的身姿和强大的力量,也承载着佛教徒对佛国世界的美好憧憬,偶像崇拜的特征更为明显(图1)。这种皇帝就是当今如来的理念,深深影响着北朝佛造像的文化属性。

图1 云冈第20窟主尊佛坐像

云冈窟龛和龙门窟龛的北魏佛像,是北朝时期佛教造像的集大成者。这些佛教礼拜空间中的主角,都雕刻有华丽的背光(背光一般由头光和身光组成),其中头光中心为一圈莲瓣,莲瓣外层一般是化佛或同心圆纹、缠枝莲花,再是火焰纹;身光内侧表现圆弧的弦纹,然后是缠枝花卉(或化生莲花)、火焰纹。背光火焰纹外围,大多有漫天飞舞的伎乐飞天,间有化佛,呈现出一片华彩缤纷、庄严圣洁的不可思议场面,此中主尊的佛像更显庄严、神圣,神学特质得以完全彰显。这种突出主尊佛像伟岸和无比神圣的造像样式,在中原北方东部地区继续大放异彩,其中以青州龙兴寺遗址为中心的山东北部北魏晚期至东魏背屏式造像最为精美(图2)。这些古代遗存,不仅是石刻造像的经典之作,还改变了人们对中国古代雕塑的认知。

图2  青州龙兴寺遗址出土东魏背屏式造像

佛教造像中偶像意识的传播,影响了中国古代雕塑的创作理念。自古以来,人们对于画像和塑像存在一种禁忌,尤其是后者,在佛教美术兴起之前,塑像甚至成为诅咒他人的一种恶毒手段,相关文献在战国至秦汉的典籍中都有记载,其做法是用木或其他材质制作偶人,写上仇人(竞争对手)的名字,对其进行各种伤害,其伤害会转嫁到被诅咒的对象身上。厚葬之风盛行的两汉时期,虽存在个别逝者画像出现在墓室中的情形,但塑像却全然不见,大墓中表示墓主存在的主座或出行的车马上,也都是空置的。今天看来,塑像禁忌这种有些荒诞不经的理念,在古代社会中却影响深远,且制作偶人诅咒仇敌的事件,于各种古代文学作品中常有出现。可见,在古代中国,基于真人塑像的行为,是一件很令人忌讳的事情。不过,佛教造像的兴起,很大程度上改变了这种情形。北朝时期,功德主将自己的名字留在窟龛或刻在造像碑上,为皇帝或家人好友祈福,有的人将自己的形象镌刻在佛的身边,甚至作为供养人以圆雕的形式出现,永远侍奉佛前。如此一来,那种不能雕塑真实人物的禁忌,被宗教礼拜的形式所破除或转移了,并且其道路越走越远,供养人的形象也越来越具体。

可见,佛教造像的兴起,不仅是一种宗教内涵的外在显现,而且还很大程度上改写了中国古代美术史(雕塑史)的发展方向,其中所包含的偶像崇拜观念,更是对中国古代艺术的发展意义重大。
具象表现
佛教造像,具有鲜明的偶像崇拜特征,因而人物形象是具象写实的。一般认为,古代印度佛像制作主要有三个中心,一是西北印度的犍陀罗(今巴基斯坦、阿富汗一带),另一个是靠近印度中部的秣菟罗,还一个是印度南部的阿玛拉瓦蒂,其中前两者占有主导地位,所见佛(菩萨)造像,都是以具象写实为基本特征。古印度的造像样式沿丝绸之路东传至中国内地,是以犍陀罗造像样式为主,秣菟罗造像样为辅,两者结合,形成了中国早期佛教造像的基本特征。典型犍陀罗佛像,是用古希腊、古罗马雕刻技术,来表现佛教中佛陀、菩萨及相关人物、场景,其中的佛相高肉髻、波形发髻,高鼻深目,眉间白毫,身穿通肩式袈裟,衣纹厚重。可以看出,这种来自于古希腊、古罗马高超的雕刻技术,在佛像身上得到完整呈现。相对而言,秣菟罗佛像发髻为经典中描述的螺形发髻,五官更接近印度本土特征,身穿袒右肩式袈裟,衣纹多线刻,注重人物肌体表现,印度本土的审美趣味彰显无碍。

图3  哈佛福格馆藏十六国焰肩佛

古代印度的佛像传入中国过程中,逐渐适应本土化的需求,造像自身的具象定义也在不断发生偏移。犍陀罗对中国的影响,在早期金铜佛上比较直观,比如哈佛福格馆藏十六国时期的焰肩佛(图3),其容貌和衣纹表现还保留有犍陀罗美术特征,但延至北魏中期,所见佛像都已经发生了明显变化。大同云冈第一期洞窟佛像(昙曜五窟),融合了多方面的造像元素,以云冈第20窟主尊为例,佛像磨光高肉髻,五官轮廓线硬朗,身着右肩半披式袈裟,袈裟衣纹为凸棱状,并辅以阴线刻。僧衹支贴身表现,衣纹线则为阴线刻。此中佛像的相容和袈裟衣纹表现,还保留有犍陀罗佛像特征,但僧衹支的“湿衣法”,则是来自于秣菟罗造像样式。云冈第19窟主尊佛像的人物特征与第20窟主尊佛像基本一致,袈裟衣纹则呈现另一种样式:衣纹作片形叠加的阶梯状,其上还辅有阴线刻。这种简洁的类型化衣纹,应该是吸收了中原北方十六国时期金铜佛的衣纹表现技法,后者或是犍陀罗佛像袈裟衣纹表现的一种简化方式。另外还要注意的是,不论是云冈第20窟主尊佛像,还是第19窟主尊佛像,人物的躯体结构平直且缺乏肌肉的起伏变化,已经完全脱离了犍陀罗那种专注于人物骨骼肌肉写实,或者秣菟罗的那种注重充满张力感的肌体表现。

大约完成于北魏迁都洛阳前的云冈第6窟,绝大多数龛像高肉髻波形发髻,着双领下垂式袈裟,胸部有束带,下垂衣襟外侈,袈裟衣纹为片形阶梯状,衣纹线流畅并富于张力。这些佛像极为注重外在的服饰表现,人物的躯体虽然有一定的量感,但在衣饰掩盖下,其结构变得含蓄起来。这种审美趣味,在北魏迁都洛阳以后的龙门窟龛中进一步演化,皇家窟龛的宾阳中洞主尊佛像,人物形象变得清秀起来,外在的着衣表现被进一步强调,躯体结构变得平板且单薄,换句话说,此时的佛像重在强调南朝所推崇的那种清瘦、羸弱的出尘气质,加强了外在服饰和背光的装饰表现,人体结构趋于弱化。这种审美趣味,一直延续至东、西魏。

图4  青州龙兴寺遗址出土北齐造像

中原北方东部地区的北齐佛像(图4),人物躯体变得丰腴饱满起来,伴随这一变化的是背屏式造像让位于单体圆雕造像,其外在的佛装皆贴身表现,人物躯体得以彰显。不过,这些再次受到印度笈多造像样式的佛像,并没有雕塑出后者那种写实的人体结构特征,而是追求一种饱满、含蓄的造型理念。
小结

《洛阳伽蓝记》载:“逮皇魏受图,光宅嵩洛,……王侯贵臣,弃象马如脱屣;庶士豪家,舍资财若遗迹。……金刹与灵台比高,广殿共阿房等壮。”寺院极度扩张,在北魏分裂前竟发展至“京城表里,凡有一千余寺” 的惊人规模 。空前的信仰热情,辉煌了一个时代的宗教文明,在其影响下的佛教造像事业,自必达到了一种极度的繁盛。在这种佞佛之风的推动之下,造像中的偶像崇拜意识得以不断催化,那些信徒和匠师们,为了表达自己虔诚的信仰,不遗余力的参与到开窟造像中,或获捐舍资财,或刻意提升雕刻技艺,共同营造佛国世界,并使佛像变得更加庄严和美好。

佛像原本是按照具象写实的形式来创作的,但是,这一基本特征在进入中国本土后逐渐发生偏移,其变化在北魏中期至东、西魏时期,主要体现在佛像的人体造型越来越含蓄和单薄,衣纹也被逐渐简化,出现以片形阶梯状造型为主的类型化雕塑技法,外在的服饰表现成为重点。北齐、北周时期佛像的躯体虽然渐趋丰腴,但也有意减弱了肌肉的起伏感,服饰变现单薄贴体,衣纹的线性雕刻更具装饰化特征。这种新的具象雕塑形态,成为北朝时期最具代表性的造型语言,也是一种区别于西方具象写实的东方审美趣向。

黄文智(天津美术学院雕塑系副教授、艺术学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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