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康之死
上篇(遇事不惊,“定”的是什么?评读《世说新语》)我对“雅量”做了断言:“雅量”一词,是指人有真诚地破除一切的虚妄,让人不为任何虚妄所绑架,豁然地朝向自己的内心之量。
今天我们继续沿着这个定义,来琢磨《雅量篇》的第二则。
《雅量》第二则,写的是竹林七贤嵇康临刑前的一幕:
嵇中散临刑东市,神气不变。索琴弹之,奏《广陵散》。曲终,曰:“袁孝尼尝请学此散,吾靳固不与,《广陵散》于今绝矣!”太学生三千人上书,请以为师,不许。文王亦寻悔焉。
《世说新语·雅量》
嵇康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神情自若,索琴弹《广陵散》。曲终,他叹道:“《广陵散》将绝,今后再无人能奏此曲。”
极刑之前,他未高声为自己喊冤,也不为未竟的理想伸张,唯一的遗憾,是这曲千古名曲的消失。
三千太学生为此上书,请求以嵇康为师,但不被准许。嵇康死,曲终,世上再无《广陵散》。
人世间,是无嵇康更悲,还是无《广陵散》更哀?
读这一则时,我为嵇康的镇定自若所肃然。嵇康为何如此镇定,不为自己申辩呢?他被判死,是多么子虚乌有的罪名。
钟会庭论康,曰:“今皇道开明,四海风靡,边鄙无诡随之民,街巷无异口之议。而康上不臣天子,下不事王侯,轻时傲世,不为物用,无益于今,有败于俗。昔太公诛华士,孔子戮少正卯,以其负才乱群惑众也。今不诛康,无以清洁王道。”
《晋阳秋》
钟会是大书法家钟繇儿子,他和嵇康有着截然不同的人生路径,钟会庭一心服侍王道。也正是他向司马懿进言“嵇康是世间无用之才,又轻言惑众,伤风败俗,当诛。”
嵇康面对此屈枉,真的一声不吭,豁达超然地领受吗?
再盘查更多的细节,便能发现嵇康性格里的复杂和矛盾。
说他豁达,他为何又因朋友山巨源荐其做官而愤然绝交,列出自己有“七不堪”、“二不可”,坚决拒绝出仕。其实委婉推辞即可,何必写下绝交书?可见,嵇康绝不是豁达之人。
说他超然,那在狱中,也不会写下颇有悔意的《幽愤诗》。甚至在诗歌末尾,都感慨起若能返归园田:
“采薇山阿,散发岩岫。永啸长吟,颐性养寿。”
嵇康《幽愤诗》
他幽愤,只因为他从不以仙人自居,觉得自己已超脱尘世。
他悲愤,自己一生因率真而屡遭不公;他亦有后悔与自责,心中也有迷茫与挣扎。甚至他写给自己儿子的临别诗中,劝诫其往后要机宜行事,不可放狂乖张。
这种种的复杂,并不能削弱嵇康的本真之心。嵇康,就如尼采在评价叔本华时所说的“一个天才,应该不要害怕与现成的规范和秩序相抵触——如果他要把活在其心中的那更高一级的秩序和真理呈现出来的话。”
所以我们看待嵇康的挣扎与迷茫,要洞见他的率真与本心。
嵇康的“越名教而放自然”,“越名教”不是目的,而是手段,这手段遭受命运的碾压,那也是命运的事。他臣服的、放荡的“自然”,才是他真正所张扬的“本真”。一切出格的行为,只因为“越名教”而外显出来。
鲁迅先生谈论起魏晋的风流,如此点评道:
“不过何晏、王弼、阮籍、嵇康之流,因为他们的名位大,一般的人们就学起来,而所学的无非是表面,他们实在的内心,却不知道。因为只学他们的皮毛,于是社会上便很多了没意思的空谈和饮酒。许多人只会无端的空谈和饮酒,无力办事,也就影响到政治上,弄得玩“空城计”,毫无实际了。在文学上也这样,嵇康、阮籍的纵酒,是也能做文章的,后来到东晋,空谈和饮酒的遗风还在,而万言的大文如嵇、阮之作,却没有了。刘勰说:‘嵇康师心以遗论,阮籍使气以命诗。’这‘师心’和‘使气’,便是魏末晋初的文章的特色。正始名士和竹林名士的精神灭后,敢于师心使气的作家也没有了。”
鲁迅
所以“越名教”抵抗封建非嵇康毕生之目的,只不过率性本真的外显。此外显不可学,他恐儿子学了乖张而忽略了本真。
但这外显和张狂却最易模仿。就如嵇康论音乐,在《声无哀乐论》一文推演论证了音乐与情感非因果关系,驳斥了音乐附庸于政治教化的合理性。历朝历代,皆认定了音乐本身有情感,所以将音乐兴以教化,强行地关联了音乐和情感的因果关系。其实,音乐和情感之间,并无因果关系。
无须辨明音乐之实,将其效用迁移至政治与教化,多么方便与合理。
嵇康之死,因其糊涂和愚蠢,因其幼稚和放荡,也多么方便与合理。
庄子曰:“名者,实之宾也。”
但实者不可见,名者可议论。
本真之心不可见,所以论起那些因为越名教而枉死之士,多以愚蠢和不谙机宜之名盖棺论之。实在可惜。
正是如此,嵇康临刑才放置在《世说新语》的雅量一章中。嵇康死前,不可能把生命最重要的时刻浪费在喊冤叫屈上,也不可能大声疾呼自己多么正义凛然。唯《广陵散》之音,方能显其率真。
嵇康死,《广陵散》绝,此乃人世间之大憾。本真之音,今世可再闻焉?
本文作者
Katie 洪佳琳
穆火人文阅读老师
家庭教育联盟行动者
澳洲教育学硕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