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士人的雅量——“神色自若”
读《世说新语》中的“雅量”,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魏晋名士面对“生命惊慌”时刻的那份“镇定自若”的威风。
魏晋时期创造并推广了“雅量”这一新辞语。据骆玉明先生考证,“雅量”一词最早出现在杨修《答曹植书》,后在汉末魏晋时代开始流行。私以为“雅量”一词,深入地延展了中华的“德性”的内涵。
“雅量”看似揉杂道佛之学里心胸豁达,离苦得乐的处世姿态,实则载量的是魏晋名士“自我”存在的探索与自主意志的器量,“雅量”一词,量度的是精神生命的心量。
《雅量》开篇讲述了太守顾邵“镇定自若”地面对儿子的死。当时他正在与宾客下棋,接到丧子消息时,面色不改,但却“以爪掐掌,血流沾褥”。宾客散去后自叹:“无延陵之高,岂可有丧明之责!”随即豁然散去悲哀,恢复镇定。
两种面向死亡的正反形象
顾邵提到的延陵季子和子夏,正是《礼记》中“死哀”的正反典范。延陵季子丧子时,内心悲痛,却从容不迫,孔子称其“合乎礼”,内在超然接受死亡——“骨肉归复于土,命也。若魂气,则无不之也。”外在则由礼仪的“操演”来端正丧儿之父的应有之节。
相比之下,子夏因丧子过度悲痛失明,曾子批他“三大过”:离开师门后,不提师名;丧亲时未见孝道;悲痛至失明,过于极端。
《礼记》曰:“延陵季子适齐,及其反也,其长子死,葬于嬴、博之间。孔子曰:‘延陵季子,吴之习于礼者也。’往而观其葬焉。其坎深不至于泉,其敛以时服。既葬而封,广轮掩坎,其高可隐也。既封,左袒,右还其封,且号者三,曰:‘骨肉归复于土,命也。若魂气,则无不之也。’而遂行。孔子曰:‘延陵季子之于礼也,其合矣乎!’”
由这两个典范可见,人在死亡面前,似乎是有需要扮演的形象。如果逾矩这一形象,容易遭来唾骂质疑,更有甚者可能遭来杀生之祸,如加缪的《局外人》(故事主人公卷入一场无须有的谋杀指控中,其未在母亲葬礼上展露应有的哀伤,也更“坐实”了其“有罪”的指控,最后主人公被送上绞刑架)。子夏父母去世时,乡人都不知此事,被曾子列为大过。
我想,顾邵超然的,正是这历来形成的,面对死亡的外部形象。面向死亡,总是朝向不可知的内在,而非显露的神色。
他的“豁然开朗,哀思毕散”是在与这两个形象划清界限的那一刻起诞生的,是高度的理性与情感的合一。“豁然丧哀”所开辟出来的心量,允许了更多的自由意志进入。
其实,《世说新语》没有过多铺陈顾邵的“豁然”,这也引发人无尽的遐想。我此刻的推演,看起来只是我个人强行的勾连。我们是否真的能探清楚这个人,那一时那一刻,他在想些什么?
丧子之痛,岂能抑制?我们从另一个诗人那里,来捕捉一些灵感。杜甫自京城赴奉先县探亲时,抵家发现幼子已在饥馑中饿死。他呜呼:
吾宁舍一哀,里巷亦呜咽。
所愧为人父,无食致夭折。
岂知秋禾登,贫窭有仓卒。
生常免租税,名不隶征伐。
抚迹犹酸辛,平人固骚屑。
杜甫《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
杜甫能舍下自己的丧子之哀,可世人丧子之哀,如何舍弃?
内省自身,又是既得利益集团的一份子,免赋税无劳役,有什么资格放声呜咽?
世间之悲哀,又岂止是丧吾儿呢?
重重矛盾张力之下,杜甫写下悲愤的长诗——《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咏怀的只是无辜的稚子吗?我们得以洞见,他那无以承载、无以归咎又无以抑收的生命意志和愤慨。
假如我们在“镇定自若”面前的揣度,仅停留在问,“他是否真的不伤心?”或者评论:“你只是看不见他内心的哀伤罢了。”那么,结果要不成为道德性的审判,因为不哭而入罪。要不沦为乖张的不屑,视其为强装镇定的虚伪。
在死亡事件之前,我们变得尤为孤独、敏感和脆弱,我们如何应对?破开道德规训之外,无非是真诚赤裸地朝向死亡。
《世说新语》的“雅量”一词,是真诚地破除一切的虚妄,让人不为任何虚妄所绑架,豁然地朝向自己的内心。
而这颗珍贵的心,有多广大的量,这是我们每个生命的命题了。明日,继续讨论,下一个朝向死亡的“雅量”——刑场前的嵇康。
本文作者
Katie 洪佳琳
穆火人文阅读老师
家庭教育联盟行动者
澳洲教育学硕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