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昙诗会
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
【唐】杜甫
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
老去诗篇浑漫与,春来花鸟莫深愁。
新添水槛供垂钓,故着浮槎替入舟。
焉得思如陶谢手,令渠述作与同游。
冬至读诗得所憩聊短述
文/Jack
昨天提到,杜甫在《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中说自己“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意思是说,他性格孤僻,痴迷“佳句”,在创作时一定要语出惊人,否则决不罢休。通常的观点认为,这句诗体现了杜甫作为伟大诗人的严谨创作态度,以及追求卓越的精神。
观点没错,但误区多见于读者们对“佳句”一词的理解。摘抄甚至背诵“好词好句”,中国的孩子们大多都在求学时期被语文老师这样要求过。受此影响,我先前理解的“佳句”也是类似于“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或者“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这类美轮美奂的清词丽句。更何况,一些所谓的“好词好句”,不过是精美辞藻的堆砌,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所以长久以来,对于“佳句”一词,我一直有种若即若离的抵触情绪。
然而,翻看杜甫早年的作品,何尝会有华而不实之感呢?“浮云连海岱,平野入青徐”的气势磅礴;“晚凉看洗马,森木乱鸣蝉”的沁人心脾;“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的神韵跃然……这些年轻时的杜甫所沉迷的“佳句”,显然不是我刻板印象里的“好词好句”。
那么,在杜甫的语言中,什么样的句子才能被称之为佳句呢?他自己的回答是:“语不惊人死不休”——语出惊人的句子就是佳句。进一步的问题是,什么样的句子才能语出惊人?这个问题我们先放一放,毕竟问题的答案就连杜甫自己也不是打从一开始就明白的。
我们暂且将视角转向这句诗中的另一个关键词“性僻”。杜甫真的性格孤僻吗?我认为不尽然。“性僻”和“耽佳句”之间应该有一个因果关系,但不是因为“性僻”才“耽佳句”,而是因为“耽佳句”,所以显得“性僻”——人在沉浸于自己的世界中时,不免会给人冷漠孤僻之感。而杜甫终日搜肠刮肚、遣词造句,与同龄人格格不入,这是有他自己的诗作为证据的:“脱略小时辈,结交皆老苍”(《壮游》)。
少年老成的杜甫,有少年人独有的气吞山河的壮志豪情,于是我们看到了《望岳》、《房兵曹胡马》、《画鹰》……同时,他也希望在文字中展现出自己学问的老练,这或许是他对“语出惊人”第一阶段的理解。于是我们看到诸如《题张氏隐居》一类的诗:
之子时相见,邀人晚兴留。
霁潭鳣( zhān)发( bō)发,春草鹿呦呦。
杜酒偏劳劝,张梨不外求。
前村山路险,归醉每无愁。
这首诗乍看虽只是与朋友张氏的应酬之作,细考究却几乎“无一句无来历”。
首联,“之子”的意思是“这个人”,滥觞于《诗经》。如“之子于归”、“彼其之子”等句;“时相见”则出自汉成帝时的一首童谣,“燕燕,尾涎涎,张公子,时相见。”童谣中所讲的人还正好跟杜甫的朋友同姓张,可见是杜甫有意为之;“晚兴”则合杜甫的爷爷杜审言诗:“圣情留晚兴”。
颔联,“霁潭鳣发发”语出《诗经·硕人》:“鳣鲔( wěi)发发”;“春草鹿呦呦”语出《诗经·鹿鸣》:“呦呦鹿鸣”;
颈联,“杜酒”是指杜康酒,还有作者自诩之意;“张梨”典出潘岳《闲居赋》:“张公大谷之梨,梁侯乌裨之柿”。张公家的梨和梁侯家的柿子应该是西晋时期的很受欢迎的水果品种。
只有尾联似乎没什么门道,说自己兴致颇高,哪怕醉得东倒西歪也不担心回家太晚,山路不好走。但也有人附会说“归醉每无愁”语出《庄子》:“醉者之坠于车也,虽疾不死。骨节与人同,而犯害与人异,其神全也。”这里暗用其意,称自己因与朋友交往而得“神全”,所以不惧山高路远。
写出这样的诗句来,除了满腹经纶之外,又需要怎样的呕心沥血、苦思冥想?无怪后来的贾岛会说自己“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了。而像这样诗意盎然,引经据典又妥帖蕴藉的作品,在杜诗中几乎比比皆是。
然而,在《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中。五十岁的杜甫笔锋一转,又写到:“老去诗篇浑漫与,春来花鸟莫深愁”。他不再苦吟了,而是漫与。诚然,晚年的杜甫作诗时并不如他所说只是随便写写,下一联“新”与“故”的借对就足够说明问题了。尽管如此,跟早年相比还是有明显区别的。我们以同《题张氏隐居》一样是写给朋友的诗,《客至》,为例:
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来。
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
盘飧市远无兼味,樽酒家贫只旧醅。
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余杯。
前者通篇用典,后者却一篇典故都没有,所书即所见。也许是因为年纪大了,阅历丰富了,自我的生命体验已经足够丰满,因此不再需要用别人的故事填充。
写到这里,杜甫好像想起了诗题中的“江上值水如海势”,终于进入了主题。他写道:“新添水槛供垂钓,故着浮槎替入舟”。
可惜已经太晚了,如果是考场作文,已经是离题万里,神仙难救了。这也引起了后世著名读者纪晓岚的不满,他说:“此诗究不称题。”不称题之处不只体现在写了一半才入题,颇有找补的嫌疑。还在于明明写的是江水浩瀚,却只是一笔带过,不去正面描写。因此王嗣奭( shì)猜测:“水势不易描写 ,故止咏水槛浮舟。此避实击虚之法。”
这样的猜测不是无端的。正是因为水势不好写,老杜一时半会儿没想到该怎么写,才想起陶渊明和谢灵运这两位来。他在尾联写道:“焉得思如陶谢手,令渠述作与同游”。可惜这般景致,我却抒写不出。如果有陶谢两人在此,见此情形,以他二人的才力学识,一定能作出我所不能作的诗篇吧?真能如此的话,就让我做他们的船夫,为他们摇橹撑船吧!
杜甫在诗中并没有表达上述的意思,这也只是我的猜测。但或许正是因为想到这些,老杜才在“江上值水如海势”后加上“聊短述”三字。并在前两联回顾了自己创作观念的改变,还特别强调了“老去诗篇浑漫与”——本来就是乱写的,不要太在意。
米沃什在《礼物诗》中说:“想到故我今我同为一人并不使我难为情”。
站在漫如海势的江水面前,杜甫有想到那个裘马清狂、南北漫游,写下“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年轻的自己吗?他有想过,如果是那个年轻的我站在这里,他会写出怎样的诗篇吗?想到故我今我同为一人,他有难为情吗?
清代著名诗人、评论家袁枚说:“宋人好附会名重之人,称韩文杜诗,无一字没来历,不知此二人之所以独绝千古者,转妙在没来历。”
从“无一字没来历”到“没来历”,我无法笃定这是不是杜甫对“语不惊人死不休”,或者说“佳句”,不同阶段的理解。我能够确定的只有一点,那些“彩丽竞繁”“绮错婉媚”的诗句肯定不是杜甫所耽的“佳句”,这些早在初唐甚至齐梁年间,人们就已经见怪不怪了。
在杜甫心中,真正能够语出惊人的佳句,是“文质彬彬,尽善尽美”(魏徵《隋书·文学传序》)的句子;是“骨气端翔,音情顿挫,光英朗练,有金石声”(陈子昂《与东方左使虬修竹篇序》)的句子;是“上薄风骚,下该沈宋,古傍苏李,气夺曹刘,掩颜谢之孤高,杂徐庾之流丽,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人人之所独专”(元稹《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并序》)的句子。
是用天才、热情和生命抒写的句子。
最后用辛弃疾的《丑奴儿·书博山道中壁》作结尾吧: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