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国文学的传统与背景形形色色,这些外国文学传入日本后之所以没有在日本生根发芽,也没有对日本产生很大的影响,大概是受到日本复杂的文化、语言及国民性等条件所影响的缘故吧。无论是何种外国文学作品,即便深受日本读者的喜爱,只要不符合日本文学的传统,或者说与日本人与生俱来在艺术上的特殊性相违背,都没有办法在日本生根发芽。那些没有在日本生根发芽的外国文学也分很多种,日本人从一开始就无法理解白人那种肉欲强劲而富有韧性的思维,当以这种思维为主导产生的外国文学出现在日本人的面前时,即使知道这是优秀的文学作品,也会与之背道而驰。例如,我们可以理解斯特林堡的精神状态,也可以推测他为何有这种精神状态,但却无法做到感同身受。作为一名作家和一个活生生的人,精神上的痛苦对本人来说是绝对的存在,但有多少日本人会觉得他的痛苦与我们是相通的呢?奥古斯特·斯特林堡(Johan August Strindberg,1849-1912),瑞典作家、剧作家、画家,瑞典现代文学的奠基人。其作品具有自然主义文学和表现主义文学的特征。(图源:Wikipedia)
艺术是无法被简单度量的,想要培养国民的艺术细胞,需要使他们拥有条件反射般的感性,倘若仅仅是把达到某种精神状态作为必要条件,是无法使国民对时代产生共鸣的。除了斯特林堡外,亨利·詹姆斯和保罗·布尔热这两位外国作家也不被日本人接受,就连歌德的艺术精髓也未能对日本文学产生什么肉眼可见的影响。即便是对日本文学产生很大影响且为我们所熟悉的外国作家,在日本也会被埋没掉,要么是他们身上的某些重要要素被忽视,要么与我们艺术上的传统架构存在着本质差异。尽管此种现象被少数有识之士多次指出,日本的作家们也往往不以为然。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1843-1916),英籍美裔小说家、文学批评家、剧作家和散文家。作为英美心理主义小说和现代主义文学小说的先驱,他以独特的文学成就而闻名。他曾访问英国以及欧洲多个国家,兼具欧洲视角与美国人的视角,从国际化的视野出发,创作了大量优秀的英文文学作品,是19世纪至20世纪英美文学的代表性小说家之一。(图源:Wikipedia)
保罗·布尔热(Paul
Bourget,1852-1935),法国小说家和评论家。1940年平冈升翻译其著作《近代心理論集 1》并由弘文堂书房发行。《現代心理論集:デカダンス・ペシミズム・コスモポリタニズムの考察》(保罗·布尔热著,平冈升、伊藤なお译,法政大学出版局,1987年),书中论述波德莱尔、福楼拜、司汤达和屠格涅夫的生平与作品,同时探究了19世纪中后期的精神史,以及心理与理性之间的戏剧性张力,被誉为现代批评的纪念碑之作。(图源:Wikipedia、法政大学出版局官网)其中,最典型的例子当属但丁。或许是缺乏了解其文学作品的知识储备,又或许是注释不完整以及我们在宗教、生活及时代上的观念与但丁相去甚远,使得我们在通往“但丁文学”的道路上乘兴而来败兴而归。最终,但丁文学似乎成为日本最鲜为人知的外国文学。如果我们了解但丁的途径更加多元的话,且不是仅仅停留在表面层次,外国文学或许就会以更加别样的姿态呈现在我们的眼前。并不是因为日本的文学家们整体上不用功。日本的这帮老学究们在学术上对外国文学有相当深刻的理解和正确的解读,这是不争的事实。于是就有很多人认为,既然文学家没有偷懒,那就是作家们没有下功夫且吸收能力有所欠缺。是这样吗?在我看来,非也。即使我们在学术上甚至在艺术批判上对外国文学理解得十分准确,但一旦转换成日本的文学创作,其外部的肌肉与内部流淌的血液如果与日本民族存在生理上的分歧,作品则毫无价值。若是指责日本作家对外国文学理解有误,或者消化能力不足,乃至缺乏基本的干劲,尚无可厚非,但若要说在日语中并不存在外国文学家们出于其本能而创作的那种文艺作品,未免太过残酷了。英语是日本使用范围最广的外语,即便如此,将英国文学的精髓移植到日本文学也没有取得显著的成果。相反,自明治时期以来,用英语将欧洲各国的文学作品重译时,由随意化、无标准化变成尽可能地在日式的文学类型和选项中进行介绍,反而更加有效。坪内逍遥对莎士比亚作品的翻译对日本文学产生了不小的影响,但这些作品都很有坪内自己的风格,莎士比亚与狄更斯、柯勒律治、哈代、康拉德、萧伯纳、吉卜林等作家在日本虽有名气,并在高中英语的课堂中频繁出现,但这与文学本身毫无关系。英国文学的主流与日本文学确有本质的区别,两者无法嫁接在一起。我们读了哈代等人的作品后,可能觉得与日本文学有些接近,但这些作品似乎并不完全属于英国传统文学。坪内逍遥完成了对《莎士比亚全集》共40册的翻译,第一册(1909年)由冨山房与早稻田大学出版部共同出版,从第二册起由早稻田大学出版部单独出版。第40册为坪内逍遥创作的《莎士比亚研究栞》(1928年12月出版)。图左该著作的书影,图右为其序文。(图源:早稻田大学图书馆)
如果现在不讨论诗歌中的浪漫主义和象征主义的话,明治时期后,法国自然主义作家与俄国人道主义作家是拉动日本文学的两大马车。每当想到这些,我就莫名地感叹日本文学的命运。在日本同人杂志上刊登的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中,只能看到“愚蠢的伊凡[2]”和丝毫不描绘卖淫场景的“神圣”的妓女形象,这两个文学形象让“华族”[3]少爷们读后流泪;生活中像蛞蝓一样毫无朝气的文学青年,不以福楼拜的创作精神为榜样,反而用《包法利夫人》中所描写的绝望生活来安慰自己,并认为这就是文学,以上这些都成了日本文学中最恶劣因素的培养皿。我们体内至今流淌着这种无力的、懒惰的艺术血液。福楼拜著《包法利夫人》,许渊冲译,译林出版社出版,2015年11月。(图源:豆瓣图书)
正因如此,我一想到我们身处的这个时代就不寒而栗。日本人可以做到对《罪与罚》中的波尔费利和斯维德里盖洛夫[4]两个人物形象视而不见,并且读司汤达(司汤达与福楼拜截然相反)的作品只流于表面。有如此倾向的日本人无论自己是否意识到上述情况,其体内流淌的艺术血液都在支配着他们,让他们永远对芥川龙之介在文学上的韬晦感到敬佩,对村山槐多血腥而又恐怖的小说创作感到肮脏。意识和感受是两码事。如果抛开一切外部装饰,日本人艺术观念的原型不就是来自歌人、俳人的风雅吗?不就是来自佛教、儒教的伦理观吗?虽然我觉得这样说有些武断,正所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并未充分认识到日本文学风格的优势乃至排斥它的青年才是真正的悲哀。陀思妥耶夫斯基著《罪与罚》,汝龙译,译林出版社出版,2021年5月。(图源:豆瓣图书)
而且,这几十年来日本文学的成长还要归功于外国文学。异国风情的语言表达越来越多,外国的文学作品被大量翻译,逐渐改变了小说、诗歌和戏剧的形式。此外,我们之前无差别地以同一标准判别的外国作品的类型和传统,及其背后的生活和人种的差别变得凸显,诸位作家所忽视的各个要素得到了仔细考量,可以确定文学作品的各种特质绝不是单纯地在短时间内产生的,其产生与存续有其必然性和血缘关系。因此,无论我们的文学再怎么超前,即便我们有学习欧洲人体艺术的想法,从生理的角度对我们来说是不可能的。如果一意孤行,无视肉体的法则,必将坠入万丈深渊。例如当今作家纪德,他反对天主教,从小就受到新教的影响,在各种思想之间辗转并积极响应文学运动,以上这些都是纪德成为作家的几大要素,如果抛开这些,我们就很难理解他了。即使他是法国文学史上的重量级人物,在日本也被广为宣传,但日本人对纪德又有多少了解呢?司汤达(Stendhal,1783-1842),19世纪法国批判现实主义作家。代表作有《阿尔芒丝》《红与黑》《帕尔马修道院》等。(图源:Wikipedia)
芥川龙之介(あくたがわ りゅうのすけ,1892-1927),日本小说家。因受到文豪夏目漱石的赏识而在文坛出道,并接连发表了以日本古典为题材的《罗生门》《鼻子》《竹林中》等名作。每年春季和秋季发表两次的“芥川奖”,是以成为作家为目标的新锐作家的登龙门,也是日本最具权威的奖项之一。(图源:国立国会图书馆)
图左:村山槐多(むらやま かいた,1896-1919)是明治和大正时代日本的西洋画家、诗人和作家,因病早逝。他将蓬勃的生命力融入带有颓废与毁灭气息的画作中。其短篇小说《恶魔之舌》被多次收入幻想与怪奇小说的选集之中(如鲇川哲也编《怪奇侦探小说集》等)。图右:村山槐多著《村山槐多 耽美怪奇全集》,东雅夫编,Gakken出版,2002年11月。(图源:Wikipedia、学研出版官网)
我曾经写过,影响深远的作品必定会庸俗化,对日本文学影响巨大的外国文学,至少产生巨大影响的那一部分内容,会在庸俗化的道路上越走越远。这也是为什么说外国文学所产生的影响会趋向负面的另一个原因。然而,必须注意的是,我们根深蒂固的艺术生理结构,总体上正逐渐变换着条件。现在完全放弃还为时过早。而且,真正的新文学必须有迄今为止日本文学所没有的生理构造,并有能够使血液循环起来、重新焕发生机的强大力量。这是何等的困难,从上述内容可见一斑。总之,问题之所在不是改变形态,而是赋予新结构以生命并使其运转。想要实现这些,不仅要创作新作品,还要沿着外国文学的发展道路,了解其强大传统的变化路径,从读过的作品中发现新东西,从陈旧的外壳下不断探索出新事物,在纵向变化中寻找出这些力量的庐山真面目。[1]伊藤整.文学的温度[M]//日本人文经典译丛.王升远,主编.孙若圣,执行主编.张永娇,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24:204-209.
[2] 伊凡:托尔斯泰代表作《伊凡·伊里奇之死》中的主人公。
[3] 华族:日本1869年至1947年之间存在的贵族阶层。
[4] 波尔费利:《罪与罚》中负责调查杀人案的警察,擅长心理分析。斯维德里盖洛夫:来自纳辛的希腊人,在经历两年骑兵部队的生涯后,到彼得堡四处流浪,最终自杀.
说明:本文节选自“日本人文经典译丛”系列丛书《文学的温度》(商务印书馆出版,张永娇译)。感谢作者授权原创发布,转载请标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