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鹿北鹿尽欢歌
李艳庭
在海南岛的最南端——崖县鹿回头，听到一个美丽的黎族传说：一位黎族青年猎手，追一头鹿追到海边，拉满弓刚刚要射，鹿回头看了他一眼，眼光里流露着那么多哀怨、那么多对生的留恋；猎手犹疑之间，鹿已纵身跳上石崖。追到崖顶，只见一位俊美的黎家少女在那里种田。猎手从此天天登崖找鹿，天天空手而回；但他终于找到了爱情和幸福，和那位少女一起，在这里建立了家园。
是鹿化作了黎家少女，还是本来崖上就有一位黎家少女？在归来的车上有过一番热烈的争论。这时，一位旅伴提出了更新鲜的见解:“那位少女帮助猎手捉到了鹿，他们一起相爱结婚……”引得大家笑了起来。可是发言者正色说道：“笑什么？我写这个故事时就是这样写的。”
本来就是口头传说，产生的年代已相当久远，孰是孰非怕已难于考查。要拿它作为题材进行创作，就由作者们各自根据自己的构思去加工吧，谁的作品更美、在艺术上更有说服力读者就将承认谁。但黎族人民是把鹿看作美的象征，这一点该是没有疑问的。唐代诗人张籍曾经写道：“山头鹿，双角芟芟尾促促……”短短的两句，已活画出鹿的动人身影。
当时急着赶路，未来得及访问附近的黎家村寨，深以为憾。一路上心里悬着一个问号：那对黎族夫妻后来生活得怎样，是不是象神话里说的那么幸福快乐？他们的子孙后代又曾有怎样的遭遇?……直到进入五指山区，到达通什——海南黎族苗族自治州的首府，到了镇郊番茅村，心中的问号才渐渐地解开。
通什原名冲山，是黎语山多水寒的意思。从前的冲山只是个荒凉的山村，是野鹿和猴子出没的地方。番茅，黎语原意就是茅草村落。黎族苗族自治州是1952年成立的，通什现在已是一座美丽的现代化城市；番茅村呢，从刀耕火种的原始经济形态一步跨入社会主义——1954年成立农业生产合作社，1958年实现人民公社化，党的十八大以来，脱贫攻坚战役使这里成为旅游圣地，现在是全国闻名。可是这个民族在“跨”出这“一步”之前，经过了多么漫长的痛苦的跋涉呵！解放前，土地属于少数地主恶霸所有，贫苦农民要向他们租地、租牛，土地贫瘠、耕作技术落后，产量极低，交不上租子就要卖身给地主当“龙仔”、“工仔”，不仅当牛作马，而且身体子女也如牛马一般由地主随意买卖，一名“龙仔”的身价还不如一头牛价。由于沉重的压迫剥削，愚昧落后到了不可想象的地步：一个月有十二个忌日不能下地劳动，有了病或丢了东西都要杀牛杀猪，拜神祭鬼，祈求或问卜。村前的南圣河水日夜流淌，可是人们只能种“望天田”，引水浇地也犯禁忌。只指望赤脚踩田、用手指捻稻穗，怎么能养活全家男女老少？又怎么能填满地主那贪婪的血盆大口？
最为悲惨的是黎家妇女的命运：生下来就没有姓名，一点点大就得干活；而且十三岁以前就得嫁人，过了十三岁嫁不出去就成了“禁母”(女魔鬼)，就要惨遭折磨或被活活处死。女人不准穿鞋，不准跟男人一般高，走路迎面碰上男人要侧身弯腰，不准回去看。村里不管出了什么不吉利的事，随时都可以指出一名妇女为“禁母”，说是驰作的崇，于是敲锣打鼓、手执弓箭棍棒驱赶着她，赶上山，赶下河，把她置于死地。仅番茅一地，解放前被诬为“禁母”，惨遭杀害或被逼进深山的妇女就有四十多个(而其中竟然没有一个是有钱人家的女儿)！谁能想象，那位天涯海角处由小小鹿变化的黎族少女，竟然流落到这里，被人指为“禁母”，被残酷杀害呢……
但这一切终于过去了。现代化的城镇和高速公路，再不用为了一斤盐、一根针，背着山货翻山越岭，往返七天，到三亚(崖县县城)去换了。村里有了公共汽车、超市，还有数字电视——黎族人民在五指山腹地就能看到北京，看到以习总书记为核心的党中央带领全国各族人民在中国式现代化建设中的动人情景。
诗和现实在这里又有了丰盛的宴席：黎家的船形屋和统裙更加耀眼，年轻的姑娘们平时爱穿的，是颜色鲜艳的文化衫，牛仔裤，只有在节日里，才戴起绣花头巾、穿起漂亮的统裙——那上面斑斑点点的花纹，多容易使人想起灵活美丽的梅花鹿啊！一群一伙地跳舞对歌，唱着:
逛呀，逛呀，逛在茅草中依恋，
依恋，在茅草旁边。
送你红丝线，
绣条漂亮的花裙，
即使头发白了，
我俩还是一样地依恋……
天涯海角处那对夫妻的后代们真正过起了幸福的生活。为了使生活更加美好，他们不只是唱歌和跳舞，他们也不吝惜于流汗甚至流血。
通什一夜，次日上午又驱车向北急驶。车过五指山主峰附近时，只见云雾缭绕，巍峨的山峰忽隐忽现，有人在吟诵海瑞的同乡——比他早半个世纪的明朝官吏、琼山人丘浚七岁时写的一首七律:
五峰如指翠相连
撑起炎荒半璧天
夜盥银河摘星斗
朝探碧波弄云烟
雨余玉笋空中现
月出明珠掌上悬
宛如巨灵伸一臂
遥从天外数中原
诗是写得很美的。可是我此时无心去赞叹他的艺术成就，我在想：五指山，百十年来，海南岛各族人民前仆后继地保卫它、建设它，一代代人晶亮的血汗凝结在峰峦之上，座座峰峦为之灿然生辉。
同伴们有的在数点着五根巨指的位置，有的在赞美树丛中怒放的一簇簇木棉花，还有的在设想道旁一闪而过的是一株红豆树，也许树下草丛中就可以拾到红豆……我却近于发痴地在山坡上、树丛中找鹿，找五指山中的鹿。真的，在海南岛上、在黎族的家乡还没看见过鹿呢！长久地努力终归徒然，我忽然强烈地思念起我们那冰清玉洁的北国来：此刻，也许漫天纷纷扬扬的大雪才住，雪后初晴，琼花玉树光华闪烁；披雪的树丛突然被撞开，跑出一群满身雪花的梅花鹿……
祖国的最南端有鹿的传说，祖国的最北端也有鹿的传说。长白山区的神话传说也讲到鹿变为少女，美丽而善良，帮助猎人、挖参人战胜猛兽或恶人，最后结成眷属。原来各民族人民的美学趣味也有许多相通之处，真正美的事物各族人民都是由衷喜爱的。
在汽车的颠簸之中，我在打盹，朦胧间只见一大群鹿向我跑来，个个灵活矫健，满身花斑，个个头上长着枝材交错的长角，个个闪动着美丽深情的大眼睛……我一时分辨不清这是鹿化成了一群少女，还是少女们化成了一群鹿。
李艳庭，山西省临汾市人。已发表文学作品和新闻稿件160余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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