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篇,上次聊了《漫》剧的情节叙事,今天再扯远点🤭🤭,聊聊《漫》剧的文艺风格和社会思考。如果说情节结构和叙事手法是一部上乘之作的必备要素,那么最终能否跻身经典则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作品的文艺风格和超越故事本身的社会性思考和表达。想一想,其实《简爱》不过是本爱情小说,《西游记》也就是个打怪故事。世间爱情小说,打怪故事何止千万,为何偏只它们流传世代,成为经典?
与大多数国产悬疑刑侦类剧相比,《漫》剧不仅文艺风格独特,更难能可贵地将故事性,文艺性和社会性浑然融为一体。故事发生在1997-2017年间的东北工业小城桦林。这样起源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依托国有工业产业而建立的工业城镇在中国北方省份,尤其是东北并不少见。然而,一个悬疑类冷案故事,其场景设定的关键内涵同时囊括了“东北”,“重工业”,并将时间跨度定位于上世纪九十年代后的二十年。仅此一点,已隐约折射出《漫》剧远超一部普通悬疑罪案剧的立意。
东北元素,特别是“东北往事”主题在近年的影视作品中似乎特别讨喜。东北故事为什么这么“香”?原因大概是多方面的。首先是社会历史方面的原因。东北地区的近现代史可说相当程度地折射且影响了整个中国过去两百年的历史走向。"闯关东","东北易帜","反满抗日", ...再到"北大荒","大庆铁人精神"...是发生在白山黑水间的往事,也深刻影响了几代中国人。大概因此,很多中国人(特别是北方人)其实多多少少是存有些”东北情结“的。我周围的很多亲人朋友,每每谈及东北,都总会生出种莫名的怀旧、亲切之感。再到上世纪九十年代前后,国企面临困境,改革裁员,大批工人下岗。而东北,作为老牌工业基地和大型国有重工企业的聚集地,更是深受影响。从那时起,东北经济每况愈下,一蹶不振,而很多东北人的日子也过得艰难。那些年的东北,可以说是萧条衰败的,也是混乱不安的。比如孔二狗所著小说《东北往事—黑道风云20年》相当真实的反应了当时东北的社会状况和普通人的生活。这每一段“东北往事”都极具戏剧性和故事性,因此特别适合被用作文艺创作的素材。其次,地域特点浓郁、高辨识度的语言文化特色也是东北题材广受欢迎的重要原因。东北方言特有的语调发音特点(很多东北人自我戏谑为“苞米碴子味儿”),“不抬杠不会聊天,不逗乐不会说话”🤣的独特语言交流风格,加上东北人“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彪悍爽朗性格和似乎天生自带的幽默细胞,这些,都使东北元素中的喜剧活力和戏剧张力拉满。加上渊源已久的"草台班子"地域特色,在东北民间,会吹拉弹唱的能人着实不少。也因此,东北特色文娱在过去几十年中发展迅速,为全国人民所喜闻乐见。
说回《漫》剧的故事大背景:一个东北工业小城和因为一起凶杀案而人生轨迹相互纠葛的一群小人物在1997-2017这二十年间历经的沉浮和变迁。小城桦林和小城的支柱企业桦林钢铁厂的名字虽是虚构,但作品映射的大社会背景是真实可信的;故事中桦钢和小城桦林在二十年间从兴到衰,再到痛定思变、逐渐重振的沉浮变迁历程也是真实可信的。故事人物当然是虚构的,但几乎每一个角色(无论大小)和他们的人生故事又都是如此真实:出租司机/桦钢退休火车司机王响,丧妻失子后又收留了一个弃婴并将其养大成人; 出租司机/桦钢下岗职工傅彪,是当年意气风发、踌躇满志的桦工大毕业高才生,也是如今疾病缠身、婚姻失败,要靠养鸽子补贴生活的中年油腻大叔;退休警察/前桦林市公安局刑侦队长马德胜,98年系列命案侦破中突然离开警队,如今无儿无女,全靠跳拉丁舞和伺弄宠物狗“小李”打发无聊的日子;桦钢下岗、生计所迫做过陪酒女、如今开按摩小店的李巧云;当年叱咤风云的桦钢保卫科科长邢三儿,如今身患尿毒症,沦为车牌倒卖贩子;二十年前马德胜手下的"拎包"干警李群,现如今已俨然成为桦林市公安局副局长…… 。一群各处窘境的人,一件连着一件的烦心事,说不清楚的情感,道不明白的关系,偶有一二的灵光闪现瞬间和高光时刻,加上没完没了、无处不在的鸡零狗碎和一地鸡毛。这,就是故事里那群人的平常日子。而这, 不也是现实中你我他最真实的生活状态写照么?“不如意事常八九,能与人言无二三”。有多无奈,就有多真实。
用一个特定(疑案)的故事,穿起一群普通人的生活变迁,而这群人彼此交缠的人生又无可避免的集体置身于发生在那特定时空的社会变革洪流之中。个体的渺小无力和时代洪流的不可阻挡之间所产生的巨大反差恰恰为这段发生在那样一个社会背景下的悬案故事平添了真实性和代入感。但抛除具体故事角度的考量,个人认为,《漫》剧体现出的、对“东北老工业基地二十年变迁”这一充满社会现实意义话题的思考,一定程度上甚至可与贾樟柯的电影《江湖儿女》媲美,也藉此实现了对一个普通悬疑罪案作品的超越。
文学影视作品的思想性、社会性表达,很大程度上需要通过文艺风格(或者叫文艺性)实现。《漫》剧的文艺风格,可圈可点之处颇多。今天仅就剧名,镜头语言和诗意表达谈谈我的感想。先聊聊《漫》剧的剧名。《漫长的季节》,说实话,第一次看到这剧名就让我联想到另一部多年前读过、由美国推理小说家雷蒙德.钱德勒所著的小说《漫长的告别》。我当时的第一直觉是,钱德勒的《漫长的告别》与《漫》剧之间的联系,远不止剧名的借鉴这么简单。而随着剧情的推进,这种感觉越发强烈。直到故事后半段,在一次关于侦探推理的对话中,马德胜对王响说“我喜欢钱德勒”。至此,我的直觉算是得到了间接印证。我想《漫》剧的文学原创或剧本主创们可能在用这种含蓄的方式向钱德勒和《漫长的告别》致敬吧。《漫长的告别》这部获得1954年“爱伦.坡奖”年度最佳小说的作品,堪称钱德勒的叠峰之作,也是一部让日本小说家村上春树推崇备至的文学作品。据称,村上春树读过这部小说多达数十遍,甚至评价它是一部“毫无瑕疵的杰作……几乎到达了梦幻的境界”。在我看来,钱德勒的这部《漫长的告别》确乎与《漫》剧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首先在故事情节上,钱德勒的《漫长的告别》讲述的也是一个悬疑故事。小说围绕上世纪四十年代发生在洛杉矶上流社会的一起人人力图掩盖,唯有故事主人公私家侦探马洛一意孤行要追查到底的情杀案展开。于是乎,黑道白道,政界警界开始上演一幕幕纠缠交错的污浊堕落戏码。随着真相的逼近,马洛也终于意识到,从卷入这场阴谋起,他就已经开始对友情、爱情做着最漫长的告别。这故事情节与《漫》剧的悬疑杀人案和牵涉其中的社会万象,世情百态(高层侵吞国有资产,保卫科科长监守自盗,欢场里的纸醉金迷,街头混混们的械斗厮杀等等)何其相似?其次,就艺术特色而言,小说《漫长的告别》弃用高度紧张的叙事节奏,而采用了舒缓的语调逐步推进故事。这部侦探小说在钱德勒的任性叙事风格中,情节被延展拉长,时间犹如静止。简言之,一场不太像推理的推理和一个不太像侦探的侦探成就了小说《漫长的告别》。而《漫》剧的文艺风格颇有异曲同工之处:叙事节奏相对舒缓;三线、多视角的叙事结构加之草蛇灰线的讲述手法(祥见上篇)又使得故事情节有被反复揉搓、拉拽之感;大时空框架清晰的前提下,具象的时间也被有意的模糊或静态化。而剧中的“桦林三叉戟”侦探组合,除了退休警察马德胜,另外二人简直和侦探这职业扯不上一毛钱关系。但这闲散、业余、“众包”型的探案风格也让《漫》剧比钱德乐的《漫长的告别》更具风趣。从更深层次上讲,剧名《漫长的季节》其实也是在寓意一场和解和告别的漫长旅程:与现实和解才能和过去告别,而唯有告别过去,才能走出这让人困顿原地的漫长季节,也才能走向未来。 故事中的主人公如是,现实中的我们自己,又何尝不是?
再简单说说《漫》剧的镜头语言。迥异于悬疑剧惯用的、阴冷灰暗的色调和压抑肃杀的画风,《漫》剧的画面基调是暖色的:艳阳高照、风轻云淡的东北秋天,黄灿灿绿油油、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苞米地;汽笛声嘹亮,呼啸而来的火车……。镜头下的桦林小城和生活在那儿的人们,处处洋溢着浓郁的生活气息,温暖,琐碎,平淡,再配上东北人特有的幽默逗趣、互怼抬杠的日常话风,让整部剧的整体氛围不仅温暖明朗,甚至带有几分轻松诙谐。这样的镜头语言,不仅高度还原再现了东北人日常生活的真实状态,增加了故事的真实性,也提升了作品的社会现实性。个人认为,暖色调+浓郁生活气息的基调与罪案悬疑紧张气氛之间反差的独特艺术处理手法也是《漫》剧最让人难忘之处。而这也为悬疑罪案剧的艺术风格提供了一种不一样的可能性。
最后聊聊《漫》剧中的诗歌及其寓意。
“打个响指吧,他说。 我们打个共鸣的响指。遥远的事物将被震碎。面前的人们此时尚不知情,我说。你来吹个斜斜的口哨。像一块铁然后是一枚针……”
这是剧中反复出现的诗句,其实也隐含、呼应着整部剧最深层的寓意。从具体的故事情节讲,王响高中毕业、赋闲在家的儿子王阳爱上了桦医大一新生沈墨,近而结识了沈墨混迹社会的聋哑弟弟付卫军。几个各自面临不同困境和难题的年轻男女聚在了一起,阴差阳错中犯下杀人案,打了一个“共鸣的响指”,也就此击碎了父母亲人乃至案件侦办警察的遥远未来。远一点讲,剧中大大小小的人物,又有多少是在“此刻尚不知情”中被桦钢国企改革和裁员下岗的“共鸣响指”震碎了当下和遥远的未来。再深远一些,跳出剧情故事本身,东北老工业基地过去几十年的兴衰变迁,又焉知不是谁或者谁们打在过去某个时间的、“共鸣的响指”而带来的漫长产物?一个人,一个家庭(乃至一个工厂,一座城市),在时代洪流,在命运无常面前永远是“不知情”的,渺小无力的,无法改变过去,无法预测未来,甚至无法把控当下自己的生活。而我们能做的,大概只有仰起脸,乐观豁达地“吹个斜斜的口哨”,再不断改变自己,“像一块铁然后是一枚针”,俯下身,收拾起生活的破碎残片,然后鼓起勇气和过去告别,向前看,不回头……
最后的最后,简要聊两句剧中演员的演技。总体来说,《漫》剧从主角到配角的演技表现不俗。作为主演,范伟的表演中规中矩,发挥稳定;秦昊的演技让人有惊艳之感,相信看过的朋友也都有同感;而影视圈“小透明”陈明昊(其实他在《理想之城》中展现的演技已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表现,个人感觉是本剧中最大的亮点之一。
陈明昊饰演的角色是退休警察/前刑警队长马德胜。这人物,在他的演绎下真得是深入人心到了骨头缝里。一举手一投足,从嘴角到眼神,从年轻时斜支着肩膀歪着脑袋、一付风尘仆仆、不修边幅模样的得力干探,到暮年时谢顶长发还强凹倜傥造型、舞姿作尽风骚模样的寂寥老头儿,陈明昊演尽了这个洞明世事,外表粗砺而内心敏感,浑身上下写满玩世不恭、嘲讽和自嘲,而内心又深藏着一个东北汉子真性情和一个刑警最后坚守的复杂角色。看陈明昊的表演,感觉仿佛这演员脸上每一道皱纹,身上每一个细胞都是有戏的。而他的表演又是松弛的,柔软的。在这点上,范伟和秦昊也做得很好。这大概就是范伟提到的所谓“入戏”而不是“飙戏”的演绎方式。的确,这样一部剧本夯实,风格独特,寓意深远的剧,“飙戏”显然不合适,也没必要。“飙戏”虽然过瘾,但那种高度紧张,钢性坚硬的人物状态缺乏立体感和延展性,也不可持续。对于《漫》剧中丰满立体、充满多面性和成长性的人物角色而言,演员确实需要一个和观者相似的“入戏”过程,慢慢地感受变化的过程、体会人物的成长,然后从容地将角色融入自我、再展现一段故事中的人生和生活中的自己。
"块垒"已浇透,我心甚欢😉。再次感谢各位看官。还是那句话,看到文末的都是真爱哦😘😘!
参考文献
1. 燕陆 人民艺起评:〈漫长的季节〉到底高在哪?人民网 ( 2023-05-16)
2. 李解 环球人物杂志 解读:历史上真实的“闯关东”(2023-05-18)
3. 盛雷 辽海论坛 辽宁老工业基地的历史和发展 (2023-05-17)
4. 中国东北地区历史大事件年表. 民族史. (2017-02-16).
5. 绝望的东北——我那被偷走的故乡. 墙外楼. ( 2018-01-17).
6. 一个浪漫主义者—读雷蒙德.钱德勒长篇小说《漫长的告别》。阳泉新闻(2023-05-18)
7. 作家小白:钱德勒的小说叙述方式像极了电影场景。 澎湃新闻(2023-05-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