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导读:
梦醒的感觉如此甜蜜!
黑黢黢的平原上朔风凛冽,远处斑斑点点的火光勾勒出村庄残垣断壁的剪影,一串串红色曳光弹划过夜空,带来阵阵爆响清脆的枪声。我小心翼翼地把头探出战壕,努力辨认远处的废墟,眺望漆黑的夜空,尽情呼吸混杂黄土芬芳和轻微火药味儿的冬夜气息。
现在是民国三十八年,公元1949年1月6日凌晨。
我轻轻把身子缩回战壕,继续像刚才那样蜷缩成一团,好让自己暖和些。我反复擦拭身边那支美式M—1卡宾枪,把几个弹匣压满子弹,实在无事可做就靠在冰冷的战壕壁上,继续仰望夜空中闪烁的星光。星星冲我眨眼,像小时候母亲哄我入睡时那双眼睛带着笑意,让我在满身疲倦中一点点沉入梦乡。
我浑浑噩噩走过的二十三年生命就像一场梦,一场让我无法挣脱的噩梦。
我叫林有望,民国十五年腊月生于江南鱼米之乡。我的这个名字是父亲取的,虽然他只是个普通的纱厂工人却对生活寄予厚望,但是他没有等到希望,而是因参加罢工被抓进监狱,很快又被送上了刑场。母亲哭干了眼泪,宁愿饿肚子也要送我读国小、国中。她对我说,我必须读书识字,将来才不会被人欺负,才能为父亲报仇!
没过几年,日本鬼子的炮弹摧毁了我们本就贫穷简陋的家园,也使母亲葬身火海,把我变成了11岁的孤儿。我的人生噩梦除了饥饿、悲伤之外又多了一条,恐惧。为了逃命,我随着人群向大山里跑。五年颠沛流离的逃难生涯把我变成了一个忍饥挨饿勉强长高的半大小伙子。
鬼子投降那年,荷枪实弹的“中央军”坐着美式大卡车回到了城里。我提着一篮水果去卖给大兵们,指望换几十块法币挣口饭吃。一个大兵站在卡车车厢里让我把水果篮举起来,我努力踮起脚尖,使劲儿把篮子往上举。“再高点儿,再高点儿!”在呵斥下我使出吃奶的劲儿往上举,结果先是篮子被提上了卡车,接着我本人也被硬生生拽进了卡车。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脑袋上就被扣上了一顶军帽,成了一名“中央军”新兵。在被绳索捆绑着送往军营的路上,我整个人晕乎乎的,感觉这场无聊的噩梦不但没完没了,还出乎意料。
突然,我笑了,虽然挨了几鞭子,后背火辣辣地疼,还是笑个不停。我笑是因为我突然想到一个摆脱噩梦的好办法,“就这么上战场挺好!哪天挨枪子儿死了,噩梦就结束啦!”
我要感谢母亲点灯熬油供我读完了小学,正因为我成了队伍中少有的“秀才”,就被团长带进团部当了勤务兵兼文书。有一天中午,团座神秘兮兮地把我叫进屋子,让我把全团花名册“加工”一遍,起码要让全团人数达到1300人,这就需要加上至少四百多人的名字。
“你把这几年病死战死的弟兄们都加进去,就差不多了。”团长忙着照镜子梳头发擦皮鞋,连看都没看我一眼。“快去办!对啦,到时候多出来的军饷也有你一份!”
“团座,这,这要是被查出来,我……”我的小声嘟囔还没说完,就被团座转身飞起一脚踹倒在地上。
“你个不识好歹的小兔崽子!来人,给我拉下去打五十军棍!没打死就让他滚回去扛机枪!”
一连几天,脊背上屁股上皮开肉绽火辣难忍的疼痛让我躺在稻草堆里动弹不得。好心的伙夫老李一边给我喂水一边嘀咕,“你可真是个硬骨头,得罪团座还有好啊?长官们都喝兵血,不然他们哪有钱娶姨太太买房子买地?没打死你算你命大呦!”一碗浑浊的水滑进喉咙,我周身涌动着幸福感,我把老李粗糙的大手当成了母亲的,那一刻,我真后悔,不是后悔触怒了团座,而是后悔没被军棍给敲死,那样的话,噩梦不就醒了嘛……
我和战友们穿着崭新的黄绿色作战服,头顶美式钢盔披挂着子弹,打着迎风招展的“整编第二十五师”军旗进入了山东。日子过得飞快,我们每天在连绵起伏的山地中行军宿营,大呼小叫地开枪放炮,四处寻找“土八路”。我们到过的村庄都燃起冲天大火,浓烟里满是老百姓的哭喊和惨叫。我见过横躺竖卧连绵不绝的尸体,见过血腥恐怖的残肢断臂,也见过很多人直接按“通匪”罪名处死后丢进大坑。这又是一场噩梦,我越发看不懂这噩梦的古怪逻辑,不懂为什么“国民革命军”要对国民下如此狠手?也看不懂连长营长这些上司为什么要和财主恶霸关系亲密、称兄道弟。
每天晚上,我这个活在噩梦里的人都会陷入更可怕的梦境,梦见自己也被扔进深坑埋掉、被扔进水里淹死、被吊在树上活活吊死、被浑身捆满麦秸秆烧死。我会在梦里被惊醒,然后发现自己不过还是在原先那个更大的噩梦中徘徊。“早点儿结束吧,那颗要我命的枪子儿快来吧。母亲,我想你了。”每天早上,我总是在满脸泪痕中醒来。
转眼就到了民国三十七年的十一月。那天下午团长丢给我两块银元,让我去帮他买一瓶苏格兰威士忌。我揣着这普通市民将近半年工资一样的巨款上了街,真的在一家杂货铺看到一瓶“黑牌”威士忌。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老板递给我酒瓶时的微笑有些异样。
等晚上团长打开酒瓶喝了一口,直接“哇”的一口吐在了地上,然后上来就扇了我两个耳光,还顺带又“赏”了我二十军棍,这还不算完,又让人把我捆在镇外的树上受冻。捆我的卫兵说出了真相,原来我买的那瓶“黑牌”威士忌不过是放了好多天的深褐色茶水,我被耍了。
在和树紧紧捆在一起的那天深夜,我被冻得失去了知觉,又一次混混沌沌沉入了梦乡。我在梦里看到母亲在为我做饭,正用菜刀剁排骨。她剁得很使劲,那菜刀落在案板上隆隆作响,一刀又一刀,那声响越来越大,快要把我的耳膜震破了!我用力睁开眼,这才发现镇子已经化作一片火海,到处都是爆炸的火光,到处是四散奔逃的人影,隐隐地还能听到阵阵喊杀声。我开心极了,使劲挣脱绳索使劲地喊,很快,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我醒来的时候,发觉自己躺在一家农户的破旧木床上,身上还盖着厚厚的棉被。一位老大娘看见我睁开了眼,连忙过来给我倒水喝。老大娘那双粗糙苍老的手,让我又一次想起了母亲,而她一边轻柔抚摸着我的头,一边说“这孩子真是命大,要没有解放军就冻死在野地了”,我觉得这就是我的家,嚎啕大哭起来。
我康复之后,就和好多人一起坐在麦田里开会。我看到穿着土黄色军装的解放军战士用树枝搭起了一座两米高的“门”,然后就有和颜悦色的干部来到我们中间,让我们每个人发言,诉说自己的痛苦往事。不说不知道,我居然发现有很多人都和我一样生活在噩梦里,有的全家死在了逃荒路上,有的亲人被恶霸打死,有的和我一样老早就是孤儿,大家说得涕泪横流泣不成声。
那位干部告诉我们,解放军是穷苦人自己的队伍,就是为了驱散每个人心头的噩梦而来。“你们愿不愿意加入解放军?”大家纷纷站了起来,带着满脸泪痕高喊“愿意!”我喊得特别起劲,因为这麦田里的气氛与噩梦截然不同,让我浑身热血沸腾。我知道,那是梦醒的感觉。在排着队走过那座简陋的“解放门”后,我领到了枪支和一顶崭新的土黄色军帽,从现在起,我有了个新的称呼,叫“解放战士”。
在血肉横飞的碾庄战场,我跟着连长排长迎着敌人的枪林弹雨冲锋陷阵。说实话,我从没见过“国军”的连长会带头往前冲,所以这回我特别勇敢。战斗快结束时,我端着枪搜索战场,居然看到角落里有一具“尸体”正浑身打哆嗦。我踹了他一脚,“不许动!干什么的?”
“我,我是伙夫。”对方的声音听起来很熟悉。
“老实点儿!不老实我揍你!”
“饶命饶命!我,我,我是团长……”
我说声音怎么这么耳熟呢?敢情是当年打我五十军棍的团座落到手里啦!我用卡宾枪指着他的头,哈哈大笑起来。我再也不是那个在晕晕乎乎的傻小子了,我可是一口气抓到二十多个俘虏、缴获五挺机枪的大英雄!那一天,我胸前戴着大红花,不停和战友们说笑打闹,我好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我看着红彤彤的太阳照耀着苍凉破碎的碾庄,感觉自己是一个花了二十年才走出噩梦的勇士。
梦醒的滋味如此甜蜜!
黑黢黢的平原上朔风凛冽,远处斑斑点点的火光勾勒出村庄残垣断壁的剪影,一串串红色曳光弹划过夜空,带来阵阵爆响清脆的枪声。我小心翼翼地把头探出战壕,努力辨认远处的废墟,眺望漆黑的夜空,尽情呼吸混杂黄土芬芳和轻微火药味儿的冬夜气息。
现在是民国三十八年,公元1949年1月6日凌晨。
我轻轻把身子缩回战壕,继续像刚才那样蜷缩成一团,好让自己暖和些。我反复擦拭身边那支美式M—1卡宾枪,把几个弹匣压满子弹,实在无事可做就靠在冰冷的战壕壁上,继续仰望夜空中闪烁的星光。星星冲我眨眼,像小时候母亲哄我入睡时那双眼睛带着笑意,让我能在满身疲倦中沉入梦乡。
不过我不能睡,我已经受够了那种噩梦,现在我要醒来,向旧世界开战!
我轻声问身边的通信员,“还有多长时间总攻开始?”
“报告连长,还有十分钟!”
我贪婪地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打算好好珍惜这短暂的十分钟。梦醒的感觉如此甜蜜!
END
小编其人
小皮流流(另一网名:皮皮中尉):现为某主流媒体主任编辑,“天涯文学”签约作家,“360个人图书馆”原创达人;在本职中品味业务骨干的充实,在读书写作中聆听先哲的教诲,在陪伴妻子女儿的过程中体会最纯真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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