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尔维诺:烟、风和肥皂泡

文化   2024-11-03 20:00   北京  


每天,邮差都会在楼里住户的信箱里放进几个信封;唯独马可瓦尔多的信箱里从来就什么都没有,从来也不会有人给他写信,如果不是那些强制缴纳电费和煤气费的单子,他的信箱真是一点儿用也没有。
“爸爸,有信!”米凯利诺叫了一声。
“什么呀!”马可瓦尔多答道,“还不是那些广告!”
所有的那些信箱里都塞着一张折起来的蓝黄色相间的纸。上面说在所有的同类产品中,最好的肥皂水就是“白太阳”牌的;还说只要出示这张蓝黄色的纸,就能获得免费样品。
这纸又细又长,有些纸戳到信箱口外面来了;其他还有一些给搓成了一团儿被扔在地上,还有一些只是有点儿皱,因为很多住户打开信箱的时候习惯把广告纸扔出去,因为太占地方。菲利佩托、皮埃特鲁乔,还有米凯利诺,从地上捡几张,再从信箱缝里抽几张,有时甚至是用铁丝从信箱里钩几张出来,就这样收集起“白太阳”牌的赠券来。
“我的多!”
“不可能,你再数数!我们打赌看是不是我的券儿更多!”
“白太阳”牌的广告宣传遍布了整个小区,家家户户,没有一家漏过的。于是三兄弟也就跟着跑遍了整个小区来囤积赠券。有些看门人会嚷嚷着赶走他们:“淘气鬼!你们来偷什么东西?我可要打电话给保安了啊!”而其他看门人呢,看到他们却蛮开心的,因为这样一来就有人把每天堆在那里的纸给弄干净了。
晚上的时候,马可瓦尔多那两个可怜的房间就塞满了“白太阳”蓝黄色的纸;孩子们把这些纸数来数去,然后把它们堆成一摞一摞的,就像银行里的出纳员数钞票时那样。
“爸爸,如果我们有很多券的话,我们是不是就能开一家洗衣店了?”菲利佩托问。
那些天,洗衣粉制造界内掀起了轩然大波。“白太阳”的广告宣传把其他的竞争公司弄得很紧张。为了推销自己的产品,其他公司开始往城里的每一个信箱里塞小票,人们凭着这些小票,就可以领到分量越来越多的免费样品。
于是马可瓦尔多的孩子们在接下来的这几天忙得不可开交。信箱每天早上都会像春日里的桃树一样绽放:那些上面画着绿色、桃红色、天蓝色和橘红色图案的小票,向所有会使用金泡牌、亮洗牌、黎明牌和净衣牌洗衣粉的客户承诺洁净的洗涤。对于孩子们来说,收集到的小票、赠券种类越来越多样化。同时他们也扩大了收集的领地,有时会扩展到其他街道的楼道里。
自然,这个举动是不可能不被注意到的。邻居家的孩子们很快就明白了米凯利诺和他的兄弟整天搜寻的究竟都是什么玩意儿,于是,那些他们从来就没有正眼看过的纸张很快就变成了一种大家都渴求的战利品。有那么一段时间,各个帮派的淘气鬼之间很敌对,在这个小区还是在那个小区收集广告纸变成了各种纠纷和争执的主要缘由。然后,经过了一系列的交换和谈判,他们终于达成了一致:有组织的狩猎会比胡乱的抢劫更有利可图。于是这事儿变得有条有理起来,每当送洁精牌或者速清牌的人来各个门洞里塞广告纸的时候,他的行踪都会被步步侦察并紧紧跟随,那些材料一被分发出去很快就会被淘气鬼们收走。
谁来指挥各种行动呢?自然是菲利佩托、皮埃特鲁乔和米凯利诺,因为这个主意起初就是由他们想起来的。他们甚至说服了其他的孩子,说这些小票是公共财产,应该统一保管。“就跟银行一样!”皮埃特鲁乔进一步解释道。
“我们是洗衣店或是银行的老板吗?”米凯利诺问道。
“不管是什么,我们都是百万富翁!”
孩子们兴奋得甚至晚上都睡不着觉,不住地计划着将来:
“我们只需要去兑换所有的样品,就能攒到很多很多的洗衣粉了。”
“可是放哪儿啊?”
“我们得租一个仓库!”
“为什么不租一艘船啊?”
这广告吧,就跟鲜花和水果一样,是季节性的。几个星期以后,洗衣粉的季节过去了,信箱里只有一些治鸡眼的广告。
“这种我们也要收吗?”有人提问。但是集中力量赶紧把那些积累起来的财富兑换成洗衣粉的意见占了上风。这也就是说,他们得去指定的商店用赠券换样品,一张券换一包:但是这个看起来极为简单的计划新阶段,操作起来却要比之前那个阶段要漫长和烦琐得多。
这些行动需要分头执行:每个孩子一次只能去一个店。一次甚至能带上三四张条子,只要牌子不同就行了,如果店员只肯给一种牌子的样品,其他牌子不给的话,那么就得说:“我妈妈几个牌子都想试一试,看哪个牌子更好。”
但是有些时候会麻烦一些,因为在很多店里,只有消费了才能获得免费样品;妈妈们从来没有见过孩子们这么想被差使到杂货铺买东西。
总之,把赠券转换成商品的过程拖了很久,而且带来了额外的花费,因为妈妈给他们用来买东西的钱很少,而有待巡逻的店铺却很多。为了搞到足够的资金,他们不得不立即进入计划的第三阶段,把已经领到的洗衣粉再卖出去。
他们决定去一家一户地按门铃,推销洗衣粉。“阿姨!您感兴趣吗?洗得那叫一个完美!”接着就赶紧把“速清”的盒子或是“白太阳”的袋子递过去。
“好的,好的,给我吧,谢谢啦。”有的阿姨接过样品,说罢就猛地关上门,门都快砸到他们脸上了。
“什么?钱呢?”他们一个劲儿地捶起门来。
“付钱?不是免费的?滚滚滚,淘气鬼!”
的确,就在那几天,很多牌子的代表都在挨家挨户地赠送免费样品:由于赠券、小票的宣传没有什么成效,整个洗衣粉行业发动了一股新的广告攻势。
马可瓦尔多的家就好像是间杂货铺,里面装满了洁精、净衣、亮洗牌的产品,但是这些货却连一分钱也造不出来;这些都是送的,就像喷泉里的水一般。
自然,这些洗衣粉的公司代表很快就听到了风声,说是有些小孩儿跟他们走着同样的路线,正在家家户户地兜售那些他们恳请客户免费收下的产品。在贸易界,常常会出现悲观主义的思潮:大家开始说,人们对那些白送他们洗衣粉的人说不知道该拿这洗衣粉怎么办,却从让他们付钱买洗衣粉的人那里购买洗衣粉。于是不少公司的调研部聚在一起开了个会,他们咨询了“市场研究”的专家:最后得到的结论是,如此无信义的竞争局面只可能是那些被盗商品的窝藏者造成的。警方在收到对这些未知肇事者的合法告发后,开始对整个小区的小偷和赃货窝藏点进行搜查。
于是洗衣粉随时都会变得像甘油炸药一样危险。马可瓦尔多怕了:“我们家连一丁点儿洗衣粉也不能留!”但是又不知道该把这些洗衣粉往哪儿放,因为没人想把它弄到家里。最后决定由孩子们去把这些洗衣粉投到河里去。
于是,那天拂晓前,桥上来了一辆装满了金泡和亮洗牌洗衣粉盒子的小车,皮埃特鲁乔在前面拉着,他的小兄弟们在后面推着,旁边是另一辆相同的小车,由他们对面门房的儿子乌古奇奥内拉着,然后还有很多很多其他的小车。他们走到桥的中间时停住了,等一个回头看看究竟的好奇的骑车人过去后,只听到一声“扔!”,米凯利诺就开始把装着洗衣粉的盒子往河里扔。
“你笨啊!你没看见盒子漂在河面上吗?”菲利佩托叫道,“你得把盒子里的洗衣粉往外倒,不是扔盒子!”
于是,从那一个个开口的盒子里,柔柔地降下一团白雾,落在河流上,起先好像被河水吸进去了,接着伴随着许多小泡泡又浮现出来,然后就像是沉到河底去了。“这样就可以了!”于是孩子们继续十公斤十公斤地往桥下投洗衣粉。
“快看,你们看那下面!”米凯利诺一边大叫着,一边指着河谷。
桥前面不远处有一段急流。那里的河要下一个小坡,小泡泡看不到了;然后在更底下的地方重新冒了出来,但是现在变成了很大的泡泡,它们一个个地被从下面挤上来,越胀越大,一道肥皂水滚出来的浪越涨越高,越变越大,那泡沫都已经升到下坡前河滩的高度了,白花花的一片,就好像理发师用刷子拌好的那碗东西一样。仿佛所有竞争品牌的洗衣粉,都在固执地比试各自的起泡能力:河里溢满了肥皂水,一直涌到码头边,而天微微亮时就已经踩着捕鱼靴、站在河里的渔民,赶紧把钓鱼线收了回来,逃似的跑开了。
这清晨的空中吹起一丝风。一串泡泡从河面上脱离开来,轻盈地飞啊飞啊,最后飞走了。因为还是拂晓时分,泡泡都染上了粉红色。孩子们一边看着泡泡高高地飘过他们的头顶,一边喊道:“哇……”
泡泡顺着城市上空那些看不见的气流轨道飞着,待飞到屋顶那个高度便涌进条条道路中,并总能避开与棱角和屋檐的触碰。现在紧实的泡泡串儿散开了一些:所有的泡泡都陆续地、自顾自地飞走了,每一个泡泡都因为高度、轻盈度和线路的不同而走上了不同的航向,在半空中游来移去。就好像这些泡泡变多了;更准确地说:真是这样的,因为那河仍在继续往外吐着泡沫,就好像炉子上烧着的奶壶一样。而风呢,风把这一场泡沫堆成的盛宴托到了高处,泡泡拉长了,变成了彩虹色的环状物(太阳已经爬过了屋顶,斜射的阳光掌控了整座城市以及那条河),于是这些泡泡越过了电线和天线,慢慢侵入天空中。
工人们深色的身影骑在突突作响的机动自行车上朝工厂奔去,翱翔在他们上方那一片如蜂群般绿色、粉色、蓝色的泡泡紧紧地跟着他们,就好像他们每一个人的车把手上都系着一根长长的线,线的那一头、拖在身后的是一串串的气球。
这番情景是从电车上被发现的:“大家快看啊!嘿!大家快看呀!那上头是什么东西啊?”电车司机把车停下,下了车,乘客也都下来了,望向空中,自行车、机动自行车、汽车、卖报人、面包店老板、所有早上行色匆匆的行人,以及夹在他们中间、正赶去上班的马可瓦尔多,他们所有人都停了下来,仰着头追寻那些肥皂泡的行踪。
“不会是什么原子弹一样的东西吧?”一个老太太这么问道,恐慌瞬间在人群中蔓延开来,还有人看到肥皂泡落在自己身上时一边逃着一边嚷道:“有辐射!”
那轻盈而脆弱的彩虹色泡泡继续飘舞着,只需要轻轻一吹,噗!就没踪影了;于是,这警报是拉响得快,解除得也快。“什么辐射不辐射的啊!就是肥皂水!小孩玩儿的那种肥皂水!”就这样,一阵狂欢席卷了人群。“你看那个泡泡!那个!还有那个!”他们看到,那些飞舞的泡泡大到了不可思议的尺寸,因为如果泡泡碰上泡泡了,就会合并在一起,变成原来的两倍甚至三倍大,而天空、屋顶还有那些摩天大楼通过这些透明的圆盖,呈现出以前从未见过的形状和颜色。
这时,各个工厂的烟囱,跟每天早上一样,也开始喷吐黑烟了。于是如蜂群般的泡泡就遇上了黑烟的云团,天空就被分成了黑色的烟流和彩虹色的泡沫流,在阵阵旋风中,这两股流就好像在争斗一般,而且有那么一阵儿,就那么一阵儿,烟囱顶好像是被泡泡征服了,但很快这两股流——困住了泡沫彩虹的黑烟和圈住了黑斑颗粒帷幔的泡泡球——就又搅和在一起了,它们搅得如此不分你我,以至于都搞不清是怎么个情况了。直到后来马可瓦尔多无论怎么在天空中找,都再也看不到泡泡了,他能看到的只有黑烟,黑烟,还是黑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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