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情感综艺《再见爱人4》全网热播,三对面临婚姻危机的夫妻踏上为期18天的旅程,回首曾经的美好,直面如今的问题,引发观众的思考与讨论。也许,这是每对夫妻都要面对的课题,在庸常琐碎的生活面前,婚姻很难保持爱情的滤镜。那应该如何以智慧化解危机,重拾出发的勇气呢?
都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此言不假。浪漫情侣变现实夫妻,朝夕相处,神秘感没了,新鲜感没了,甚至日久生厌,感情出现裂痕,都是人之常情,婚姻之常态。有些人选择离婚,离婚当然是最佳选择之一,但离婚后还得再婚吧?新欢又能保鲜多久?这样离婚结婚,结婚离婚,很伤元气。所以我个人觉得,婚可逃而不可离。我和媳妇年过半百,却恩爱如初,让很多后生羡慕。秘密何在?我能适时地逃婚, 每逃一次,婚姻就自动更新升级到最新版。
先说第一次逃婚。结婚四五年,我在外面装谦和,媳妇在外面装温柔,但在家里,个性都强,谁也不让谁,磕磕碰碰,吵架打架,她绝过食,我罢过工。媳妇读《红楼梦》,只记住了林妹妹的一句话:“但凡家庭之事,不是东风压了西风,就是西风压了东风。”仗恃有几分姿色,想西风压倒我东风。她骂我是“大巴山出来的土匪二流子”,说:“现在新社会,哪个男人还敢动手打老婆?”越说越激愤,语不惊人死不休:“我当初瞎了眼,嫁你这种男人!”儿子两三岁之间,不懂这是大人的气话,竟得意扬扬跟小朋友宣扬:“我妈妈眼睛原来是瞎的,被我爸爸治好了。”
狮山老友陈胖娃对我知根知底,知道我好学不如好色,来京出差见我独处一室,与书为伴,都是些“之乎者也”“子曰诗云”书,幽默我道:“你硬是想修炼成坐怀不乱的圣人啊?一点别的想法都没有?”我笑道:“不是不想,是不敢。”说已婚男士,女生都敬而远之。他斥道:“谁叫你供认自己是已婚男士?”我笑道:“说假话骗人,我有心理障碍。”他就教我一招,说今后如有女生问我:“结婚了吗?”先故作凄迷状,抬头遥望远方,缓缓地说:“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结过一次——”然后猛一甩头,作痛不欲生状:“就再他妈的没结过了!”把我笑惨了,我说我才三十出头,很久很久以前就结过一次婚,那我不是违反了婚姻法?陈胖娃呸我道:“谢不谦啊谢不谦,没想到你智商情商这么低!钱一鸣啊钱一鸣,不知吃错了什么药,东选西选,选到你这个漏油的灯盏!”
我是漏油的灯盏,媳妇也吃错了药。但距离产生美感,想起远在蜀中的媳妇,就有一种甜美无比的感觉,浑身化学反应,原来还只是静夜思,后来竟发展为白日梦。我魂不守舍,人在北京,心在狮山;媳妇人在狮山,心却常在北京。夫妻念想,以前的不愉快,全忘了,想到的全是对方的好。没电话抒情,就鸿雁传书,航空快递,夫妻两地书,第一句不约而同都是“好想你”。有一次收到媳妇的信,刚拆封,就被现任清华大学中文系主任的师弟刘石兄一把抢过去,看到第一句就笑欢了:“哈哈,想你,太肉麻了!”我抢回信,讽刺他:“你未婚青年,不懂!不念想不肉麻,就不是真夫妻。”正是在这种远距离念想的折磨中,我们的婚姻,第一次更新升级换代。寒假回家,媳妇把我稀奇麻了,我也把她稀奇麻了。我说:“今后就这样恩恩爱爱,多好!”媳妇说:“那你不准再发猫儿毛?”我说:“那你也不准再骂我是土匪二流子?”相视一笑,感觉幸福惨了。1983年版的婚姻,立刻自动更新,升级到1991年版。
再说第二次逃婚。我和媳妇相濡以沫,相呴以湿,度过了人生最艰难的蜗居岁月,年过不惑。儿子上初中,却很逆反,经常顶撞他妈。有一次,把媳妇气哭了,她居然旧病复发,迁怒于我:“都是遗传了你的土匪基因!”经过第一次逃婚的洗礼,我已变得宽容宽厚,好男不和女斗,想春风化雨,化解媳妇身上残存的戾气,就笑着逗她:“要是现在,狮山丛林那头老虎扑过来,又当咋办?”媳妇想了想,一边擦眼泪,一边哽咽道:“还是你去喂老虎!”我心里骂道:“他妈的!我对你再好,也只有喂老虎的命?”赶紧逃婚吧。
第二次逃婚,逃得更远,逃到了太平洋彼岸。临行前夕,媳妇突然问我:“你会不会像有些狮山男人那样,一去不回,另寻新欢?”竟流下泪来。我正色道:“你以为我多伟大多有魅力?这个世界上,除了你这个瞎了眼睛的瓜婆娘, 谁会喜欢我这个瓜娃子全残废?”媳妇说:“不谦,这么多年了,你还在记仇?”把我笑惨了,学儿子的娃娃腔:“我妈妈眼睛原来是瞎的,被我爸爸治好了,重见光明。”媳妇说:“你能不能原谅我年轻时候的任性?”我笑道:“那你得先原谅我年轻时候的不懂事?”
新千年之交,我在美国,每周跟媳妇电话抒情一次,但相思之苦,还是把我搞得神经兮兮。第一次逃婚,若想媳妇,心血来潮,情不能已,就去北京火车站,即使是站票,也要杀回成都,乘兴而去,尽兴而归。但我在美国,远隔重洋,不可能想飞就飞回去,精神备受煎熬。抚摸“护身符”——全家福合影,就成了我每天晚上的功课。隔墙有耳,我压低嗓门,小声模仿媳妇娇滴滴娘娘腔:“不谦——”模仿儿子稚嫩的娃娃腔:“爸爸——”然后笑嘻嘻自答:“哈哈,我胡汉三又回来了!”这样看照片“叫画”,变风变雅三重奏,聊慰相思之苦。
房东熊先生偶尔听见我发神经,试探着问:“谢先生,你晚上是不是有梦游的习惯?”我笑道:“不是梦游,是我在自编自导一个独幕话剧:婚姻不是爱情的坟墓。”熊先生原是宁夏某报记者,但移居美国后,忙于生计,对文学艺术早就麻木了,不以为然地说:“都什么时代了,这独幕话剧,谁看啊?”我拿出我的“护身符”,全家福照片,递给他:“她们看。”
熊先生笑道:“你这是穷极无聊,自娱自乐吧?”说过去的房客都比我浪漫。我笑道:“谁不想浪漫?”说我来美国前,去医院体检,媳妇防患于未然,让医生从老鼠体内提取出一种“忠诚基因”,移植在我体内,所以我能动心忍性。熊先生不懂幽默,以为我在忽悠他,不屑地说:“如果男人被移植‘忠诚基因’,就像古罗马男人远征,给妻子戴上贞节带,人还是人吗?”我只好实话实说,媳妇允许我在美国入乡随俗,浪漫一把,只要不忘记她和儿子。熊先生哈哈笑道:“这是欲擒故纵!你媳妇真是太高明了。”我说:“不是欲擒故纵,我媳妇是发自内心为我好。将心比心,我怎忍心去浪漫呢?”引古诗为证:“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熊先生很震撼:“谢先生,我敬你!”请我喝酒,听我说中国故事,还主动为我理发,要把我修饰成中国学者形象大使,其貌不扬,海拔不高,却是个“华夏情种”。然后驱车带我去各处游玩,小湖边垂钓,赌场试运气,瓦尔登湖畔凭吊梭罗小屋,普利茅斯岸边拜访五月花号,等等。
每月最后一个周五晚上,哈佛退休教授卞先生、卞赵如兰夫妇在家里举行“红白粥会”,邀请两岸三地的华人学者一聚。卞赵如兰老太太是清华国学院四大导师之一的赵元任先生的女儿,每次见到她,我耳边都要隐隐响起她父亲谱曲的《教我如何不想她》:“天上飘着些微云,地上吹着些微风。啊!微风吹动了我头发,教我如何不想她——”堂堂男子汉,大巴山土匪二流子,年过不惑,竟有想哭的感觉。
临近期末,大陆访问学者纷纷申请延期,我却归心似箭,如古人云:“梁园虽好,非久留之地。”媳妇来机场接我,紧紧抓着我的手,生怕我要不翼而飞似的。车到狮山, 熟悉的景色扑面而来。回家的感觉真好,门一关,就是家天下。媳妇轻轻抚摸着我风雨沧桑的脸,心疼地说:“不谦,你去美国,咋瘦了嘛?”我笑道:“想你想瘦的。”媳妇依偎在我怀中,燕语呢喃:“人家也好想你嘛,天天都在想。”我向媳妇发誓说:“今后,除非你我比翼齐飞,即使上天堂,我也不去!”把媳妇感动惨了,1991年版的婚姻,立刻自动更新升级到2000年版。
2005年,迁居江安花园。儿子长大了,不常回家。媳妇耐不住寂寞,去狮山找老朋友“血战到底”,彻夜不归,让我独守空房,与流浪猫为伍。我笑道:“你是不是也想逃婚啊?”媳妇说:“都老夫老妻了,天天鼻子对鼻子,眼睛对眼睛,有什么新鲜感嘛!”她陪儿子和女朋友去买家具,男女意见不统一,儿子不屑地说:“你们女人——”云云。媳妇回家,却向我发牢骚:“养儿有什么想头啊,翅膀还没长硬,就把我和女朋友当作‘你们女人’!”我就笑着问她,还是二十多年前的老问题:“假设我们重游狮山,前面丛林那头老虎扑过来,谁喂老虎?”媳妇瞪着豹子眼吼道:“你以为我是弱智,还相信你这个周老虎啊?”一点情趣也没有。
所以前不久,我又逃了一次婚。考虑到年龄大了,再也经不起折腾,所以选择了为期只有四十天的全封闭拓展训练(不谦按:参加高考命题。当年为了保密,故托辞“拓展训练”)。学员大都是六〇后、七〇后,都是三十如狼四十如虎,问我:“谢老,您这一大把年龄还能拓展出什么虎狼之力来啊?”我说:“不是拓展虎狼之力,逃婚而已。”把大家笑惨了,说:“您老何不把逃婚的感悟写出来?”因写《逃婚记》。
媳妇审读后,斥道:“别人莫以为我是瓜娃子?”我笑道:“爱谁谁啦!我最爱的,就是你这个瓜娃子。”婚姻立刻更新升级到2005年版。
2005年7月22日
(摘自《结婚记》,原标题为《逃婚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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