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伟业无意于时,希望安心度过余生,时事并没有放过他。顺治十五年(1658)至十八年接连发生的奏销案、科场案、哭庙案,表面看来似乎都有由头,其实只是借口,目的是制裁不愿与新政权合作、牢骚满腹的江南文人学子,迫使他们就范。以吴伟业的年资,科场案与哭庙案牵连不上,却难逃奏销案。他自己回忆道:“吾归里,得见高堂,可为无憾。既奉先太夫人之讳,而奏销事起。奏销适吾所愿,独以在籍,部提牵累,几至破家。”所谓破家,并非因追缴欠税而倾家荡产,而是担心因此遭到逮捕。学生王维夏由于奏销案而被捕,吴伟业写诗送行,流露的就是“破家”的担忧:阿戎才地在,到此亦何凭。
荷锄西舍叟,怜我问归期。
靳荣藩注释道:“江南奏销之案,梅村亦受其累,故催租之苦屡形吟咏。此云‘官税催应早,乡租送易迟’,急公恤佃两得之矣。与其七州郡羞于请门庭简送迎,俱长者之言。”吴江县举人吴兆骞受科场案攀染,遣戍宁古塔,铸成一大奇冤。吴梅村写诗送行,流露的是惴惴不安的心情:人生千里与万里,黯然销魂别而已。
君独何为至于此,山非山兮水非水,生非生兮死非死。
十三学经并学史,生在江南长纨绮。
词赋翩翩众莫比,白璧青蝇见排抵。
送吏泪不止,流人复何倚。
彼尚愁不归,我行定已矣。
……
噫嘻乎悲哉,生男聪明慎勿喜,仓颉夜哭良有以。
在如此压抑的政治氛围中求生,吴伟业的郁闷可想而知,只能写诗遣闷:“人生岂不由时命,万事忧愁感双鬓。”“我因亲在何敢死,憔悴而今困于此。”写诗遣闷之余,寄情于山水,到苏州附近的邓尉探梅,成为他最喜爱的活动。为了把山水引进家园,他购得王氏家族的贲园,拓展成为园林别墅。顾湄写道:“先生性爱山水,游尝经月忘反。所居乃故铨部王公士骐之贲园,先生拓而大之,垒石凿池,灌花莳药,翳然有林泉之胜。与士友觞咏其间,终日无倦色。”然而这一切都难以排遣内心的苦闷,“居恒苦,忽忽不乐,拂郁成疾以死”。受恩欠债须填补,纵比鸿毛也不如。
还写了“令书”,自叙生平事略:“吾一生遭际万事忧危,无一刻不历艰难,无一境不尝辛苦,实为天下大苦人。”特别交代:“吾死后,敛以僧装,葬吾于邓尉灵岩相近,墓前立一圆石,题曰:‘诗人吴梅村之墓。’勿作祠堂,勿乞铭于人。”不立墓碑,不写墓志铭,只要求在圆石上刻“诗人吴梅村之墓”即可。以诗人始,又以诗人终,官衔于他犹如浮云。吴梅村晚年连得三子,去世时长子吴暻年仅十岁,他留给暻儿的遗书,其实是写给世人的公开信,表明自己的心迹:——“改革后,吾闭门不通人物,然虚名在人,每东南有一狱,长虑收者在门。及诗祸、史祸,惴惴莫保。十年危疑稍定,谓可养亲终身,不意荐剡牵连,逼迫万状,老亲惧祸,流涕催装。同事者有借吾为剡矢,吾遂落彀中,不能白衣而返矣。”
——“今二十年来,得安林泉者,皆本朝之赐。惟是吾以草茅诸生,蒙先朝巍科拔擢,世运既更,分宜不仕。而牵恋骨肉,逡巡失身。此吾万古惭愧,无面目以见烈皇帝及伯祥(杨廷麟)诸君子,而为后世儒者所笑也。”
他最在意的是,“不能白衣而返”,“为后世儒者所笑”。万事催华发。论龚生、天年竟夭,高名难没。吾病难将医药治,耿耿胸中热血。待洒向、西风残月。剖却心肝今置地,问华佗解我肠千结。追往恨,倍凄咽。
故人慷慨多奇节。为当年、沉吟不断,草间偷活。艾灸眉头瓜喷鼻,今日须难诀绝。早患苦、重来千叠。脱屣妻孥非易事,竟一钱不值何须说。人世事,几完缺。
他给世人的最后留言,竟然是“草间偷活”,“一钱不值”。内中的辛酸与悔恨,欲说还休。靳荣藩注释吴诗,把蕴含于字里行间的诗意点破,要害在于“以一身事二姓”。与他的自叹诗“误尽平生是一官”,可以互相印证。读《梅村家藏稿》至此,仿佛超越时空,听见远方传来一声沉重的叹息。(摘自《重写晚明史》第五册《王朝的末路》第四章《晚明余音——读〈梅村家藏稿〉札记》之《一声叹息:“草间偷活”,“一钱不值”》)
《重写晚明史》(五卷本)
樊树志 著
简体横排
32开 精装
978-7-101-13316-5
(统筹:一北;编辑:岚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