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胤征》记载,天学官员羲和因未能及时预报一次日食而招致杀身之祸,且有“先时者杀无赦,不及时者杀无赦”之语。如据此推论,则预报了日食而届时并不发生,其罪同样不小。然而实际情况却与此相反。在预报的日食实际上未发生,即所谓“当食不食”时,“羲和”们不仅无罪,大臣们还要大上贺表!在《古今图书集成·庶征典》卷二四中,收集了不少这类表章,兹引唐张九龄《贺太阳不亏状》为例:右:今月朔,太史奏太阳亏,据诸家历,皆蚀十分已上,乃带蚀出者。今日日出,百司瞻仰,光景无亏。臣伏以日月之行,值交必蚀,算数先定,理无推移。今朔之辰,应蚀不蚀。陛下闻日有变,斋戒精诚,外宽政刑,内广仁惠,圣德日慎,灾祥自弭,若无表应,何谓大明?臣等不胜感庆之至!谨奉状陈贺以闻。仍望宣付史馆,以垂来裔。
这次日食预报看起来应该是非常准确可靠的——用了几家历法推算,结果大体一致:食分很大,太阳将在清晨带食而出。然而日食却根本没有发生。照张九龄的说法,这是由于皇帝在接到日食预报之后,正心诚意,修政修禳,以致感动上天,将这次日食取消了。为此他要求将此事“宣付史馆,以垂来裔”,即借此来宣扬皇帝的盛德。上述说法是古代中国人评价“当食不食”意义时的典型代表。“当食不食”通常被解释成帝王有德、朝政修明的表征,视为上天对人事感到满意而颁赐的嘉奖,可以收到很大的宣传、教化效果。兹举一项极有代表性的记载为例,见于《新唐书·历志三下》:(开元)十三年十二月庚戌朔,于历当蚀太半,时东封泰山,还次梁、宋间,皇帝撤,不举乐,不盖,素服,日亦不蚀。时群臣与八荒君长之来助祭者,降物以需,不可胜数,皆奉寿称庆,肃然神服。
东封泰山,本来就是极大的功德,况且闻知日食预报后,唐玄宗又如此诚惶诚恐,将禳救之举做得一丝不苟,再说开元年间也的确不失为升平之世,怎能不感动上天呢?然而,“当食不食”同时也说明日食预报是错误的,这毕竟是不可否认的事实,对此如何解释?可举唐代僧一行(中国历史上最重要的几个天学家之一)的论述为例,加以考察。一行有著名的《大衍历议》,其中《日蚀议》通篇贯穿着对“当食不食”问题的讨论,见于《新唐书·历志三下》。对于上引玄宗封禅归途中那次“当食不食”,他的评论是:虽算术乖舛,不宜如此,然后知德之动天,不俟终日矣。
若过至未分,月或变行而避之;或五星潜在日下,御侮而教之;或涉交数浅,或在阳历,阳盛阴微则不蚀;或德之休明,而有小眚焉,则天为之隐,虽交而不蚀。此四者,皆德教之所由生也。
他还相信,在上古的太平盛世,各种“天变”可能都不存在(这是古代天学家普遍的信念):然则古之太平,日不蚀,星不孛,盖有之矣。
在他看来,历法无论怎样精密,也不可能使日食预报绝对准确,因为:使日蚀皆不可以常数求,则无以稽历数之疏密。若皆可以常数求,则无以知政教之休咎。
古之造历,必使千百年间星度交食,若应绳准,今历成而不验(是年五月丁亥朔,日食不效——算食二分半、侯之不食),则历法为未密门。(《宋史·律历志六》)
交会日月,成象于天,以辨尊卑之序。日,君道也;月,臣道也。谪食之变,皆与人事相应。若人君修德以禳之,则或当食而不食。(《宋史·律历志七》)
一行禅师像
造历力求精密,预报力求准确,同时又相信“德之动天,不俟终日”可以导致“当食不食”,这种理论上的尖锐矛盾,由于古代交食预报不可能高度精确,而始终存在着表面上的调和余地。在现代人看来,所谓“德之动天”而令“当食不食”,显然只是对预报失误的掩饰而已,但在古人看来却并非如此。事实上这有着更深刻的思想根源。前面曾多次谈到,古代中国人心目中的天是人格化的,是道德至上、赏善罚恶的。孝可以格天,冤可以感天,则德行当然也可以动天。况且天会垂象以示人世吉凶,它既然可以因政治黑暗而呈现日食以示警告,则它因政治修明、帝王有德而取消日食又有何不可?只要接受“天垂象,见吉凶”,则再接受“德之动天”可使“当食不食”,乃至使其他各种不吉天象当现不现,在思维上就不会有什么逻辑困难。由此就不难理解为何日食预报失误后群臣反要上表称贺。甚至可以进一步猜想,开元十三年(公元725年)封禅泰山后返京途中那次错误的日食预报,或许是有意作出的,目的是向从行的“八荒君长”们显示大唐天子如何德行动天。这出戏的效果非常好,大家都“奉寿称庆,肃然神服”了。不管这次错误预报是有意还是无意,都被成功地纳入了道德教化的轨道。(本文摘自《通天:中国传统天学史》,原题为《当食不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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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8-7-101-16659-0
(统筹:一北;编辑:岚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