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喝茶
文/钱明龙
父亲喜欢喝茶，喜欢到比一日三餐还重要，用他的话说是咥茶。
父亲喝茶，饭前饭后要喝，中途要喝，晚上临睡前也要喝，从早到晚至少要喝去两个热水瓶的茶水，一年要咥掉七八斤茶叶。母亲为此时常在父亲饭后急着要泡茶时会说上一句口头禅: 又要洗肚肠了。这话实在不雅，好在母亲说的时候大多是逗趣的，逗得父亲笑容满面。假使那天母亲心情不愉，父亲不知情还要母亲烧水，那口气就犹如骂声了，父亲只好一声不吭，自己动手烧水。用父亲的话说，茶总是要咥的。
一早起来，父亲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烧水泡茶，暖暖的喝上一杯，然后才动手烧饭。在他一人在乡下农村商店里上班的时候，父亲就是这样过着日子。
曾有三年时间，我们全家都隨父亲去了乡下生活，父亲先烧水泡早茶再做饭的习惯就被母亲打破了。因为我和妹妹要赶早上学，母亲只能是烧早饭优先了。好在母亲一年到头在镬灶的火膛前头烟穹洞上置有烧开水的茶壶，待做好饭菜，茶壶的水也差不多开了，如果还没开，移入火膛很快会好，也算滿足了父亲喝早茶的习惯。
父亲茶喝得多，烧开水的茶壶也用得多，换了一轮又一轮。父亲的茶壶是当地缸窑用润泥粘土烧制的青色宜兴壶，因为是泥土烧制，又不上釉的，往往用不上一年半载就漏水，有时用不上几个月，漏了又不能修补，只得重买。见这么易破的茶壶，还是小孩的我就跟父亲说，不要那样啥不得花钱，现在多花点钱买个铜做的、铝做的，不易漏，漏了也可补，以后就不用再花钱或少花钱了，你看别人家普遍都用铜茶壶、铝茶壶呢！我如此建议以为自己很聪明，父亲一定会夸我，可他却笑着摇头：你还是小囡儿，不懂得，不懂得。现在我终于明白，父亲要泥茶壶烧水，要得就是自然纯真，要得就是原汁原味！
喝茶的人都知道，茶叶存放不好会受潮出气，出气就缺了香味，泡岀的茶水酽黄不清，没味道了。那年头不象现在有冰箱好保存，而父亲是用两个铁箱子装的，铁箱里放有用布包了的干燥木炭或生石灰，盛上茶叶后又会在上头铺按压层层草纸，还搁在高处。平常日日喝的茶叶就放在小铁罐里，上头也同样按压了草纸，撮完了，才到大铁箱里盛出一小罐来。父亲这套放茶的方法很管用，一年到头泡出的茶水犹如新茶一般。有客人来访喝了，常会夸赞保存的好，每每有问如何保管的，他总会如实奉告。
父亲用滚烫的开水往茶杯上一冲，不到一两分把钟，就会习惯的挨进杯子吹上两口，就抿嘴开喝。在常人眼里仍烫得难入口的茶水，在父亲嘴里已丝毫感觉不到了。看到父亲那喝茶的舒态样，与其说是喝咥，到不如说是“品”更合适。在没有顾客上门时，他会常弓着身子依着店里的柜台，双手扶着柜台上的茶杯，不时的打开杯盖抿上几口。在那个还是商品贫乏的年代，凭票供应的商品一到货，就会忙得父亲大半天喝不上一杯茶，直到顾客散去。此时，累得疲乏不堪的父亲倚着柜台扶着茶杯喝茶的样子，简直像吃着了人参，眼睛顿刻明亮，那酸痛的筋骨疲劳的身子便很快舒缓过来。
父亲也许不知道茶叶还有红茶、黄茶、白茶、青茶和黑茶之分，更没有喝过什么名优茶，他喝的是本地普通的绿茶炒青。在那个年代，交通物流信息不便，收入也薄，父亲即使知道，也是难以寻买这些茶叶的。本地松阳产绿茶，那时松阳人喝茶讲力性，不专采芽茶，往往要过了清明后采，所采茶叶不老不嫩，不像现在人那么讲究芽茶名茶。卯山、横山所产之茶是那时松阳最为有名的茶了，父亲喝的是横山茶，可能与他曾在横山村呆过几年有关，父母亲还说我就出生在这个村子呢，喜欢横山茶也就自然而然了。
那时买茶的地方有两个去处，一个是公家的烟糖酒公司门市部，茶叶是本县各村零星收购来的统杂货，要么是外地区调拨来的，另一个是当地农村人在西屏、古市两地行日赶行交易的自产产品。父亲的茶要么是委托横山朋友买，要么是自己或叫母亲在行日上买，但买的是横山茶。那年，父亲的茶咥完了，因还没到产茶时节，行日上没有，只好叫我去烟糖酒公司门市部里买斤来。我去了公家店里，见柜台上玻璃罐里的茶叶标签写的产地是本县字样。那时因为我还是孩子，不知产地只标到县名，只知父亲喜欢横山茶，便问营业员横山茶有否，自然被告知没有，也就只好买了玻璃罐里的茶。当天父亲泡了茶喝了，笑着看着我说，不清味，不清味。我说，不清味，你还笑什么？父亲被我一问反而笑得更开心，引我也跟着咯咯大笑。那时我们一家人都居住在乡下农村，离城里买茶的店有六公里路，来回得要大半天时间，猜想父亲的笑一定是对我能勤快为他去做事的奖赏，并不是说反话逗笑，因为晚上时听父亲与母亲讲，这公家的茶既贵又不够清味爽口，再三叮嘱母亲记着出新茶时要比往年多买点行日上的横山茶。
许是受父亲的影响，我也喜欢渴茶，有时还会叫上几位好友一起聚聚渴渴各路好茶，茶杯也换了一个又一个、一轮又一轮。但从我能忆事时起，父亲一生却只用过两个茶杯。启先用的是一个产于景德镇的白色瓷杯，杯身是一幅墨色兰竹花鸟图，杯盖书有鸟语花香和清心六字草书，为手写手画，很美很雅。父亲手握这样的杯子，即使现在看来，也是合适不过的。可惜的是，此杯竟然在我上初中时被我一不小心给撞翻落地……也许那时候家庭经济困难吧，也许父亲对这只茶杯怀有特殊的情结，父亲为此伤心了多日。直到半个月后，父亲才买回第二个也是最后一个茶杯用上，这是一个龙泉青瓷茶杯了。
现在的松阳已不是当年的松阳，松阳已成为全国的重点产茶县、茶叶集散地，松阳茶也已成为中国国家地理标志产品。各路好茶应有尽有。父亲那么喜欢喝茶，真想好好的孝敬，让他尝尝各路好茶，还要奉上上等的茶杯，他笃定会乐而开怀的……然而，父亲已早早离开我整整二十九年了，孝敬成了我一句空口白话，成了我一生的憾事。只好待到每年清明时能在父亲坟前，为他沏上一杯新茶清茶。
作者简介：
钱明龙，有笔名肖闲，浙江松阳人，祖籍云和。爱好广泛，系中华诗词学会、中国老年书画研究会、中国法学会、丽水市作家协会会员，松阳县兰雪诗社、《醴泉》文学、《松阳文学》创始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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