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锡一地,自古以来,诗人骚客,代不乏人,而以明清为尤盛。同样也是在明清时代,开始有人编纂无锡的地方性诗歌总集,如明代莫息、潘继芳辑编《锡山遗响》十卷,清代顾光旭编纂《梁溪诗钞》五十八卷,晚清至民国时侯学愈续编《续梁溪诗钞》二十四卷,先后刊行于世。这其中,以《梁溪诗钞》为卷帙最巨、影响最著。
顾光旭官服像
顾光旭,字华阳,号晴沙,又号响泉,江苏无锡人,生于1731年,卒于1797年。他是明代著名谏臣“洞阳先生”顾可久的八世孙,自幼便展现出非凡的才华和志向。乾隆十七年,顾光旭考取进士,开始了他的仕途生涯。他历任京官十六年,出守甘肃四年,游宦四川四年,最终官至甘肃甘凉兵备道、署理四川按察使。
顾光旭才华横溢,著有诗词集《响泉集》三十卷,并辑录无锡地区诗歌总集《梁溪诗钞》五十八卷。在书法方面,他与王文治、刘墉、梁同书、钱载等书法大家齐名,他的作品在清代就备受推崇,成为收藏家们争相收藏的珍品,民间流传有“哪家收藏有顾光旭的作品,就不会受到火神的光顾”的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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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吴歌
播讲:徐钰
映山湖绿意葱茏,微澜湖波,鸟鸣悠然,令人惬意。映山湖乃上世纪50年代开挖的人工湖。湖不大,水面三十余亩,位于惠山与锡山之间。这里本是锡惠之间的一个山谷,未掘湖之前,应有山溪蜿蜒,溪边坡地,野花绽放,童谣里唱的“踏花归,马蹄香”正是这一带。灌木草丛间摇曳的,除了花草,还有樵夫、钓翁和文人墨客。惠山著名的春申涧的溪水直下此湖,也是古代梁溪河的主要来水之一。尤袤藏书的遂初楼、邹迪光的愚公阁,当时都建在这里,可惜,沧海桑田,大都在岁月流逝中逐渐寥无踪影。
惠山脚下是无锡的宝藏之地,人文厚重而繁复,被誉为“露天博物馆”。但这次引发我好奇的是,清代诗人顾光旭所立的一个“诗冢”究竟在何处。“诗冢”的确切位置已失考,有人说在惠山之麓,有人说在锡山之麓。一位喜欢访古探幽的友人,也正在努力探究中。说“诗冢“位于惠山之麓的人是常州府阳湖大文人赵翼,认为“诗冢”在锡山之麓则是锡邑文人贾崧。赵翼有诗详记此事,诗题很长:“顾晴沙选梁溪诗成瘗其旧稿于惠山之麓立碑亭其上名曰诗冢为赋”;贾崧则是向顾光旭建议立诗冢的人,写过一篇《诗冢记》,称“于是卜地锡山之阳,聚而封之。”贾崧虽然没有赵翼名气大,但因其是直接参与者,所言“锡山之阳”更为可靠。锡山乃惠山之首,在外地人看来,整个山脉都是惠山,故而赵翼之说亦不算错。
顾光旭是清代乾嘉时期文化名人。据载,他是明代著名谏臣顾可久的后裔,族谱网和江南晚报“读城”文,均称其是顾可久的八世孙。乾隆六十年,顾光旭曾主持顾氏祖祠的修葺,亲笔书写了海瑞的《谒先师顾洞阳公祠》一诗,并勒石刻碑。顾氏家族乃江南名门世族,本为越王勾践后裔,以爵位得姓为顾。东吴时的丞相顾雍、东晋时的丞相顾众,皆出于江南顾氏。江南本土四大著姓——顾、陆、朱、张,顾氏为首。无锡顾氏名人辈出,从明清至民国,如顾可久、顾可学、顾可适、顾宪成、顾允成、顾祖禹、顾贞观、顾毓琇等,都是各领风骚的人物。
顾光旭家学渊深,读书之功自不必说。在其同辈兄弟中,他获取功名最早。乾隆十七年恩科高中进士,为殿试二甲七十名,时年仅22岁。此后一路顺遂步入仕途,从户部主事开局,历任员外郎、监察御史、知府、兵备道、署理四川按察司使,而后以“秋审失出,罢职,留置粮草”,据说因他经手的案子在秋审时发现重大失误,被罢官留用。其时,朝廷正在四川大小金川用兵,平定叛乱,当是用人之际。按察使是负责一省刑事案件的主官,凡重案要案到秋天时一律严加审核,谓之“秋审”。
乾隆四十一年,兵事消停,顾光旭以健康原由请求退休,这时他46岁。他写了六首《还乡》,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其一曰:“万里扁舟此日还,青青满眼九龙山。相将树色兼溪色,来破愁颜作笑颜。隔岸坐听乡语熟,傍村行羡野人闲。双桥宛转吾庐在,门对弓河第六湾。”可见其辞官回乡一路行来的心情,是轻松愉悦的。
清史给顾光旭的评价是“循吏”。循吏的概念最早出于《史记》,理读为守法循理、重农宣教、清正廉洁的官员,是古代对官员品质行为的一种理想标准。但顾光旭与那时出自江南的很多官员一样,还是一位文人。职场尚未有建树的他,致仕后文化生命才有了迸发和闪耀的机会。
归乡后的顾光旭,终于摆脱冗务,开始整理、编辑自己的“私人史”,将自己宦游、交往、旅行、大事要事和所见所闻编成《响泉年谱》。也终于得闲在江南各地旅行,拜访文友,诗酒唱酬,聚会雅集,留下大量诗篇,并受邀为文友诗集点评作序。此外,他还继承先贤传统,主持东林书院并讲学。东林书院在明代天启初年遭受打击被查封,清初恢复,名声日隆,晚年的顾光旭也在此留下了深刻印记。
顾光旭颇具文人品性,品茗,赏景,吟诗,作文,写字,赏画,探泉,听鸟,尤爱看花。他在惠山赏梅,又去苏州看梅花,写下多首《腊月廿五日同秦岵斋惠山探梅》《梅花树下口占》《古华山梅枝词》《人月圆·忆邓尉梅花》等诗词。《忆邓尉梅花》曰:“扁舟吹笛枫桥去,吹过酒人家。推篷看雪,支筇看月,唱入烟霞。此间人语,不栽兰菊,不种桑麻。石桥无路,茫茫香海,淡淡生涯。”文人素喜梅竹,当是自比。显然“茫茫香海”与“淡淡生涯”再相宜不过。
另一首《念奴娇·吴门怀古》写道:“吴波荡桨,点春空海涌,山青云埽。残霸销馀湖水白,让与词人吟眺。市上箫声,池边剑影,鹿过眠芳草。馆娃烟冷,旧时明月来照。谁唱一曲栖乌,良深如此,又金壶催晓。范蠡舟中西子梦,梦落锦帆风峭。名士无多,美人何处,啼得宫莺老。要离冢畔,有人蓑笠垂钓。”这与他赴西北任职和西南兵事之际所写的诗作,韵味早已完全不同:“书生岂必便鞍马,上将何妨解佩刀。汉高犒师忧灞上,屈瑕举趾狃蒲骚。千金裘敝吾将老,两石弓开客自豪。擒纵应须筹策定,莫烦西顾圣心劳。”(《书生》)这些诗词,当是文人顾光旭在“显”与“隐”不同场景的内心写照吧。
顾光旭手迹
顾光旭是个大才子,善诗能文,还是一位书法家。他留下的《响泉集》有30卷,收录了顾光旭的1300多首诗歌,吟咏无锡诸胜的诗作占比不少,如《二泉》《寄畅园》《湛长史历山草堂》《李相读书堂》《愚公谷》《望阙岩》《超然堂》《碧山吟社》《张中丞庙》《若冰洞》《其学山居》《竹素园》《石塘》《清閟阁》《西施桩》《遂初堂》《一梅堂》《黄埠墩》等,都写于乾隆五十七年春天。另有一部《清溪乐府》,1卷。
顾光旭是严格继承诗词传统的文人,诗作大都记录较为严肃的事件、经历和较为庄重的心情;而词作则抒写比较轻松、随意、唯美的内容。这一特点很符合宋人的诗词观。
顾光旭手迹
顾光旭的词清新、淡雅、温馨,不乏活泼,比如他的15首《忆江南》小词,咏叹家乡山光水色、旖旎风光,不少是无锡人熟识的景观、地名和传说,相比同为无锡人的李绅、李纲,越显出独特的清丽风格。如《忆江南·其一》写的是惠山景物:“江南好,看煞九龙山。四五尺深溪水渌,两三峰外白云闲。点点露烟鬟。”《忆江南·其四》写的是惠山街:“江南好,行乐未蹉跎。绣嶂街前天似水,香花桥畔月如梭。山色上楼多。”《忆江南·其九》写的太湖物产:“江南好,何必忆莼鲈。湖水入城鱼上市,竹林开径笋登厨。风味过江无。”《忆江南·其十》写五里湖(蠡湖)及传说:“江南好,烟树五湖东。西子偶然从范蠡,孟光端合嫁梁鸿。山色有无中。”读这些清新小词,令人觉得顾光旭分明是一位古代的打卡族。
晚年顾光旭所做的一件大事,就是编纂《梁溪诗钞》。《梁溪诗钞》是一部无锡地方诗歌总集,是他为无锡所做的一项伟大文化工程。
《梁溪诗抄》的两种版本
本来,诗集的编辑已有人在做,一位是顾光旭的从兄顾斗光,一位是锡邑文人黄世则。二人互为竞争,互不买账。后来,顾斗光自觉难以胜任而邀请顾光旭牵头,黄世则也将自己收集的诗作交给了顾光旭。在那个主要依赖人际传播、精英传播的时代,文人的诗文传播范围很有限,要全面、完整集齐历代个人诗作,绝非轻松易事。此前,顾斗光、黄世则只局限于收集作品,但碍于文化视野和水平,颇多局限。顾光旭接手后,扩大诗文搜求,并建立了编纂原则和体例。
这项工作,耗费了顾光旭近20年时间(非有的文章所言12年)。嘉庆元年,终于大功告成,为此他还写了诗,收在《响泉集》30卷中,诗题说:“余辑<梁溪诗钞>几二十年始成,昔之同订者先后徂谢,今其诗亦尽列集中,展卷惘然,诗以志感”。《梁溪诗钞》收集了自汉代以来1140位无锡诗人的20000多首诗,编成58卷,这是1796年。再过一年,嘉庆二年春天,《梁溪诗钞》刻印面世,夏季六月,顾光旭无疾而终,时年67岁。据传,他逝世前一月多,曾有梅花纷飞入梦。
这部《梁溪诗钞》堪称为顾光旭的毕生心血之作,也是无锡文化史上值得大书特书的重要事件。民初,无锡学者侯学愈以此为基础,编纂了《续梁溪诗钞》,截止于光绪年间,又收录548位诗人4347首诗作,编成24卷。当代有学者认为:称无锡为古代第一诗县,依据就是这1600多位诗人和25000多首诗作。据2017年孔夫子网汇总的大数据,江苏诗人数为4353人,为中国各省之最;而无锡诗人数1477人,为江苏之最。顾光旭所做的工作,对无锡文脉而言可谓居功阙伟。岁月如逝水,若无他们的编纂成集,很多诗人诗作早已悄然湮没在历史的烟尘之中。
编选诗集是明清时期的一种文化时尚。那些爱好文学的官员,如施闰章、曹溶、王崇简、宋荦、王士禛等,都以很大热情主持了地方诗歌总集的编选。这种编选诗集的风气来自明末清初。顺治六年,钱谦益编选了明朝诗歌总集《列朝诗集》,入选诗人1600余家,以诗系人,以人系传,诗人各有小传,诗后有附见,卷后有补人或补诗。康熙年间,大儒朱彝尊编选了《明诗综》,收录3300多位诗人的10100多首诗作,堪称明代诗歌巨著。乾隆二十二年,沈德潜编成《国朝诗别裁集》(三十六卷),选入996位诗人的3952首诗作,书前有《例言》,作者名下有小传,诗后有评语。《梁溪诗钞》的编纂原则和体例,明显受到这些诗集影响,诗人有小传、有补入、有点评,并请当时名人作序,自己写跋。以无锡一县规模而言,这部诗集的诗人和诗作数量都足以称雄。“以诗存史”,这部诗集不仅反映了自汉至乾隆1600多年间无锡诗词创作的发展变化,透过诗人和诗作数量的变化,还可以清晰地看到无锡明清以来经济文化的快速发展。
《梁溪诗钞》编纂完成之后,顾光旭还做了一件引起“轰动”的事情:把未获入选的数千首诗作置于缸中,埋入地下,立为“诗冢”,刻碑纪念。这是一个注定被记入无锡文学史的重要文化活动。在当代的眼光里,就是对无锡诗坛和《梁溪诗钞》的一次宏大传播。
无锡惠山绣嶂街东段尚存“诗冢”遗迹
顾光旭编纂诗集被人称道,埋诗立冢却堪称奇事,对此褒贬不一。持反对意见的不乏名人。无锡名人秦瀛,其时正在外地为官,专门写了篇《与顾丈响泉书》,一面称赞顾光旭编纂诗集是“盛举”,一面反对埋诗立冢,埋怨顾光旭作为前辈,不该听从年轻人贾崧的提议。他认为未获入选的诗作,还是让其在天地之间自生自灭,不用人为埋入诗冢。大文人赵翼则称赞此举说:“遂使此邑千才人,诗魂上天魄归地。”袁枚的赞誉更夸张:“君今此举古来寡,文冢笔冢难方驾。泥封更比纱笼尊,火烧亦不秦皇怕。我欲高刊华表十丈碑,大书过路诗人齐下马。”
埋诗文而立冢,其实古已有之,亦算风流文事。《全唐文》收录的《梓州兜率寺文冢铭》曰:“文冢者,长沙刘蜕复愚为文不忍弃其草,聚而封之也。” 史称刘蜕“为文奇诡岸杰,自成一家”。《骈枝余话·诗冢》记载:当涂城西二十里有一处,人称诗塚。故老相传,明代有人在此埋过诗稿。如今白茅黄草,已不知具体地点,只是留下了诗塚的名字。无锡邵宝有位常熟朋友钱仁夫, 54岁才考中进士,历任都水司主事,迁缮部员外郎,因不满太监刘瑾专权,引疾归乡,隐居东湖,放情诗酒,曾纳诗于生圹中,铭曰“诗冢”。邵宝以前曾去东湖钱家游玩,有《寄题钱水部诗冢次沈石田韵》说到诗冢:“钱翁作诗冢,粤惟己巳年。厥地乃旧游,山水相延缘……”,闻知钱仁夫去世,他又作《闻钱水部讣》诗,曰:“片纸仙方空入梦,百年诗冢竟风流。”
向顾光旭建议建“诗冢”的是锡邑的年轻生员贾崧。他写了一篇《诗冢记》,记录了该事件的始末:“同邑顾晴沙先生选《梁溪诗钞》,由汉至今共一千一百家,梓成五十八卷,余帙数千,谋所以藏之久远者。崧曰:‘非为诗冢瘞之不可。’先生曰:‘为诗如何?’崧曰:‘薰以芸香,函以黄肠,槨以宜兴之缸,埋之胜地,碑以志之,使后之人知我梁溪诗人之集毕萃于此,或有继我而表彰而覆藏者,其传为更远也。’先生曰:‘善。是能为汉、魏以来诸选家所未为者。’于是卜地锡山之阳,聚而封之。时季秋九月十日壬子也,贾崧记,仪徵江德地书。”这篇短文被另一位文人焦循收入笔记《里堂道聪录》。这篇短文清楚地说明了诗冢的位置在锡山之阳,时间是嘉庆元年秋天。
顾光旭和贾崧肯定都读过文化前辈邵宝的诗作,亦都知道那两首诗冢之诗。在《诗冢记》中,顾光旭接受贾崧“诗冢瘞之”建议时,说道:“是能为汉、魏以来诸选家所未为者”,这证明他是了解那些个人诗冢轶事的。既然自古以来由选家首次立诗冢,那必定会成为一件古今文化美谈。果然不出所料,这个活动当时就吸引了一批文人雅士从各地赶来捧场,名动一时。贾崧还不远千里,跑到北京,一路讲述此事,一边广邀名人为“诗冢”题诗,进一步扩大传播和影响,居然收集到了三四十位名家吟咏“诗冢”之作。他还请人绘图,编成了一本《梁溪诗冢图咏集》,流传至今,藏于上海博物馆。贾崧本无名声,可见资料很少,但因为维系了“诗冢”事件,也载入史册,流芳于今。今人看来,这二位堪称200年前的文化策划和传播高手。
顾光旭书《清燕堂》匾额
飞鸟已倦,白云尚留,茶残香淡,思绪如风。在映山湖畔回望220年前的古人风流文事,心情平缓如湖波不兴,倏然想起顾光旭的《泉上吟》诗句:“孟端竹炉今尚在,山僧为我开筠笼。湛公宅畔莎草绿,黄歇庙里棠梨红。浩歌细剔唐碑藓,半醉却倚秦时松。倦来且卧石床上,明月自照烟萝中。”此乃他游惠山、二泉时所作。尽管风云际会,时代变迁,人面桃花,但顾光旭时代的惠山,仍是我们今天的惠山。浩瀚的大千世界,诗人个体虽然渺小,但留存的文化光焰却能照亮文坛、照亮历史。
顾光旭是一位能量足够照亮文坛的人物。但迄今,我们对这位前辈诗人,仍知之甚少。也没有见到文人学者对顾光旭《响泉集》及其编纂的《梁溪诗钞》的研究探讨。对“《梁溪诗钞》足以支撑起‘梁溪诗派’”的说法,至今乏人关注,这是在是巨大的文化遗憾。
顾光旭墓
作者:吴歌
文史学者,品牌战略学者,资深媒体人,散文作家。
编辑:朱振鑫
发布:常雪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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