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宗仁:女兵墓

文化   2024-11-09 20:02   北京  



深秋的黄叶,在寂寥的天空凄凄飘落。我走进这覆盖着碎石、荒草的枯原,寻找昔日的梦。

      是找她吗?——一个长眠在世界屋脊上的女兵。

      是。又不全是。

      军营生活二十七载,我从南到北走过不少地方。每到一地,我都有个习惯:瞻仰烈士陵园。站在那圣洁的纪念碑前。望着那一座座坟茔,我常常对那些遗骸天涯、埋骨他乡,以山河为归宿的前辈、同辈烈士们,产生一种深切的敬意。

      这里便安睡着一位我尊敬的女性。我捧着从那曲镇上藏胞家里买到的一束雪莲花,踏着铺满野花的小径,终于找到了她:广袤的草原上,一堆小土丘…… 

      你还记得我吗?在你离开你倾心热爱着的这个世界时,是我抱着你啊!我敢这样肯定:你那时是第一次被一个男子大汉抱着。我也是第一次抱起了一位姑娘的躯体!

      你是会记得的。你当时的眼睛曾向我透露出怎样强烈的神色!

      那时,我是一个入伍不到一年的、跑车的司机。你呢,团卫生队一个普普通通的卫生员。你头顶上有一颗闪亮的五角星,军装外总系着一条棕色的宽皮带,在军人的世界里,你是一个普通的分子,只有那个左肩右斜的红十字药包,显示着你有与众不同的妙手回春的本领。当时——五十年代初期,在这条进藏的风雪路上,你是为数不多的汉族女人之一。以前我并不认识你,只是那天我从兰州新兵营拉了一车进藏的战友时,才看到了你。你作为护送战士的医生(领导确实是这样告诉我的),同车前往。至今,你留在我脑海里的一幅清晰的图像是:你太忙了,简直可以说世界上再没有第二个人比你忙。车上三十五个新兵,出发后每天你都要给他们量二三次血压。车子过了日月山,几乎每小时你都要拿上测压器,像过筛子似的,给每个战士量一量,连我这个在青藏线上已经跑了三趟的'老兵',你也不放过。同志们有些不好意思了,觉得自己这牦牛似的身体用不着这样多事。你不依,板起脸很严肃地说:'’牦牛’也不行!高山症对谁都不客气。'一车人全老实了,包括我这个'老兵',都乖乖地把胳膊伸到你面前,任其测量、记录。

      唐古拉山巅出奇的冷。我停车小憩,加油加水。你照例跑上跑下地为战士们查体。冷风吹不干你脸上的热汗……

      就是在这时候--我终生都会记得它——1955年10月25日中午一点一刻,不知从哪里飞来一颗流弹,车上站着的一个新兵应声倒下了。

     山腰的崖洞里伸出了一支叉子枪……

     大家马上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土匪用罪恶的枪口瞄准了我们这辆军车。流弹还在继续飞来……

      你是第一个发现敌情的哨兵。你冲了上去,毫不犹豫地冲了上去!抱住了那支叉子枪,死死地抱住了!那枪口离汽车不过几十米。当时,你如果不这样办,别的任何办法都不能保证车上的战友不会再倒下去。

      剩下的三十四名新兵全冲上去了!他们手无寸铁(还没有给他们授枪哩!),硬是用三十四双拳头捣毁了敌人的老窝,活捉了三个土匪。当大家把你从叉子枪上抱起来时,你已经奄奄一息了……

      我开着车像飞一样向拉萨驶去。你需要住院抢救,时间就是你的生命!我把浑身的劲都用在了右脚尖上,狠狠地踏着油门,巴不得让汽车轮子离开地面飞起来!

那曲镇,飞车而过;
二档山,乘着风去……

     你的伤情毕竟太重了!当我开车行驶到藏北高原上时,不得不停下了车。你在这里走完了自己一生的路程。你留下了你的未来,留下了你的幸福,留下了你的幻想,也留下了你那颗永远搏动的心!

      我不相信你会这样离开我们,绝对不相信!我太激动了,抱起你,拼命地把你呼唤!可是,我不知道你的名字,车上没有一个人知道你的名字。我只能喊:'同志!同志!'我第一次感到了'同志'二字的金贵。任我喊破喉咙,你并不睁开眼睛。我还是大声喊着。奇迹出现了,你到底被我唤醒了,睁开了那美丽的眼睛,长长的睫毛闪动了几下,望着我,还有周围的同志,笑了!围着你的同志也都笑了。

     我们太愚蠢了,也太老实了!没有抓紧时间就在你睁开眼睛时,和你说上几句话。结果你很快又闭上了双眼。再也没有睁开。我把你紧紧地抱着,我恨自己作为一个司机,未能把你送到那起死回生的地方,我巴不得让自己跳动的心律传导于你身上,让自己的呼吸将你唤醒……

      可是,一切都是枉然!你还是远去了。在被你掩护的一车战士中,你几乎什么都没有留下。没有姓名,没有籍贯,没有遗嘱!

      我拿出随车带的十字镐,同志们轮流掘土,给你在草滩上找了安身之地。我取下了你至死仍紧握着的测压器,本想把它捎给你的家乡,送给你的亲人。可是,怎么捎去呢?思来想去,还是让它伴着你去远行吧!女战士,瞧你睡得多么安详:躺在草原露营,枕着寒风长眠。身盖六月雪被,脚蹬无名小溪。我知道,你只有躺在这里,只有这样躺着,才能心安理得地合上双眼。

      时隔一月,我完成了任务,返回到藏北高原。我特地将车停在路边,步行去看望你。你的坟包还是那么一堆普普通通的黄土。所不同的是,坟前立了一块无字碑。一瞬间,我的感情,我的心涛,像海潮一样澎湃起来。无字碑?谁立的?是不会写汉字、或者连藏文也不会?还是不知道女战士的伟绩的人?……我忽然明白了,全不是。只因为你是一位无名的兵,人们只能给你立块无字碑。

      我给你的身上盖了一把新土,又深深地给你鞠了个躬,和你告别。

      不知为什么,就在我转身返回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了黄继光。你和他一样,都是迎着敌人的火力点冲上去,用胸膛堵住了那喷吐着罪恶烈焰的枪口。他,成了全国上下妇幼皆知的英雄。可你呢?默默无声地眠于世界屋脊。又有谁知道你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所闪耀出来的火花?

      委屈你了!我们的女战友!

      作为一个目睹了你的伟大壮举的人,一种内疚深深地折磨着我。我甚至恨自己,为什么不是一个记者,或是一个作家?这样,我会为你大书特书。这一夜,我没有赶路,投宿在你坟包附近的黑河兵站,一夜未寝。

     次日,天一放亮,我又返回到你的墓前,掏出钢笔,在那块无字碑上连描带刻地写上了五个字:
      高尚的女兵
      二十多年来,在我心中的天平上,你的名字始终像黄继光一样光荣、伟大。不论是三年困难时期还是十年动乱期间想到你,也不论给同辈人还是给我的孩子们讲起你,你的行动所产生的激奋人心的力量,总是会强烈地震撼人们的心!         

只是,有一件事常使我挂记,使我不安:那块无字碑还在吗?我写的那五个字呢?……我担心岁月会磨去那碑及碑上的字,更担心你的形象会被人们淡忘。

      女战友,我现在回到了你的身边。我是去西藏边防执行任务,专门拐进来看望你的!使我兴奋的是:一个无名的战士,终究被更多的人记住了。你的坟包变大了,而且用洁白的灰浆墁了顶。墓前的一棵青松长得有两层楼高了。松树下,依旧立着那块无字碑,碑上的五个大字已经被人镂刻在上面了。字迹一点也没变形,还是我写的字。

      我深深地向你鞠了一躬,在你身边站了足足有半个小时。

      昨晚,藏北高原落了今年的第一场新雪。好同志,雪花一定又打湿了你的衣服、被褥,你冷了吧!让我给你的坟上培层新土…… 




     


王宗仁是当代散文家,当代作家,家乡为陕西,扶风人。1957年毕业于陕西省扶风中学。1958年应征入伍,历任汽车七十六团政治处见习干事、书记,青藏兵部宣传处新闻干事,总后勤部宣传部新闻干事、宣传组组长,总后勤部政治部创作室创作员、主任,专业作家,文学创作一级。1954年开始发表作品。1982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 王宗仁现被推选为中国散文学会名誉会长。 1955年在《陕西文艺》发表散文处女作《陈书记回家》,2010年散文集《藏地兵书》获得第五届鲁迅文学奖。迄今共出版散文、散文诗和报告文学专集31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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