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修身
周末回孟州老家小住，返程时年近九十岁的老母亲一再提醒我别忘记带上冰箱中，她一大早让妹妹从集市上买回来的两盒浑浆凉粉。我说这几天在老家没少吃，就不带了。母亲说：“这两盒不是让你吃的，是让你带给患者的”。母亲看着我一脸的疑惑，又笑着说是让我带给李丽(化名)的，我才突然明白母亲一定是听到了我与李丽的通话。早上我在电话中告诉李丽，今天可以到医院复查，母亲听到后便特意安排妹妹去买了孟州特产浑浆凉粉。
李丽是我的一名女患者，十五年前在当地县医院B超检查中发现右乳上长了三公分的肿块。从县医院到市医院，医生们都诊断为乳腺癌，先后进行了多次的治疗。当李丽在其丈夫陪同下走进我们的诊疗室时，眼前的李丽面容憔悴、六神无主，交谈中语无伦次，神情局促而惶恐，四十一岁的李丽，虽说已经过了不惑之年，但仍然像个溺水的孩子，极力想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截止今天，我从医已经三十多年，在肿瘤医院工作也有二十年了，李丽这样的初诊患者，在我的印象中，在大家的印象中又何止万千。为什么我对李丽的印象特别深刻，说来话长。
李丽来自豫西南农村，传统的观念让她对乳房切除有着深深的恐惧，手术及后期高额的治疗费更让她忧虑。至今我还记得手术前沟通方案时的那一幕，在不到二十平方米的医生办公室里，挤挤挨挨地坐了十几个大夫，李丽作为唯一的病人，听了详细方案解读后，突然放声大哭，拒不签字，并直问我们：“医学都这么发达了，为什么还要割掉胸部呢?花那么多钱能治好吗?”。面对泪如雨下的李丽，我们当即决定暂停手术，医患之间信任这一环节当时我们做的还远远不够。通过反复的沟通和坚决的暂停手术，让李丽看到了我们医院的温度与严谨，最终李丽打消了顾虑，同意手术。“单侧乳房切除伴假体置入术-假体植入即刻重建右乳癌根治术”的成功实施，让李丽这样又一朵鲜活的生命之花在肿瘤医院盛开。
术后放化疗是每个癌症患者难过的一关，李丽也不例外。放化疗期间那种翻江倒海般的呕吐，大把的头发脱落，无休止的失眠折磨，让李丽对放疗、化疗产生畏惧心理，甚至一度要终止治疗。在医护团队的精心陪伴、耐心解答和细心照料下，李丽终于熬过了难关。如今的李丽早已恢复了健康，并度过了十年生存期，这些年一直和家人经营着自己的樱桃园子。我也在无数次的电话回访时，从李丽开心爽朗的笑声中，听出她已和正常人没有什么区别，生活在她的面前又重新铺开了一幅美丽的新画卷。
王修身主任和他的团队在工作中
而令我感动的是，后来每次李丽来院复诊都要对我鞠躬致谢，并且每年都坚持给我寄过来一篮子最新下树的樱桃，十五年来从未间断。说句实话，李丽住院治疗期间，与其他的患者相比，并没有给予她特别的关照，我们对她的治疗都是按照一如既往的精心组织、认真实施。到底是什么让她如此感动呢。
后来，在李丽的一次复查中，她含着眼泪告诉我，当地县医院说她可能是癌症时，她觉得天都塌了，奔波诊治中又遇到很多的“冷面”接诊，治疗的不确定性和高额费用更让她感到绝望和无助。她说第一次坐在我面前时，看着年龄和她差不多的医生，刚开始心理上有着巨大的陌生感和不信任感，但后来像以往一样诉说病情时，看到我认真倾听的神态、坚定的眼神以及温和的问诊，才慢慢打消了疑虑和紧张。而我顺手递给她的一杯热水，更是让她冰凉的心瞬间被温暖融化，那一刻，她就对自己说：我就是她想找的医生!
李丽的一席话，着实让我很吃惊，我没有想到，接诊时无意间的三两句话和一个小小的温暖动作，居然能让患者如此印象深刻。前辈们时常告诫我们“医者应视患者如亲人”，然而真正做到的却不多。现在与同学、朋友们闲聊时，很多人也会当面向我诉说和声讨在其他医院经历的“冰冷”门诊。反思自己，年轻时我的脾气比较急，四十岁后改的也不多，李丽的话确实让我思索了很久，某种程度上也改变了我的认知，鞭策着我对待患者的态度向温暖和温情转变。
再后来，便有了樱桃和凉粉的故事。每到豫西南的樱桃成熟季节，我都会收到李丽邮寄过来的一篮子新下树的鲜樱桃，这一寄就寄了十五个年头。无以回报，我也时常回邮一两盒家乡的特产浑浆凉粉。就这么一邮一寄来来往往十多年，连我的老母亲都知道了我们之间的故事。
浑浆凉粉是我家乡孟州的名吃，历史渊源可以追溯至北宋年间，是焦作市首批认定的非遗美食。主料为绿豆，辅以大蒜、芥末等，吃起来筋韧、软糯，具有解暑降温、止泻开胃之功效，是孟州人最爱的美食，也是孟州人送礼的首选。浑浆凉粉在孟州，基本上都是作坊式生产，一街两行，多家经营，但我独爱南庄镇街头的宋老三凉粉店。陶渊明爱菊、周敦颐爱莲、林和靖爱梅、黄庭坚爱兰，我说不出来他们为什么那么爱，但我知道我自己为什么最爱宋老三，因为宋老三家的凉粉用料纯正、配方独特科学、价格合理，在对待食客上也会因人而宜调整辅料口味。家人、朋友也曾推荐过其他多家，我却独爱这家。我寄给李丽的宋老三凉粉，每次她都赞不绝口。
孟州特产浑浆凉粉
李丽夫妇走进河南省肿瘤医院大门之前，也曾去过多家医院，最终选择在我们这里治疗，应该说有一定的偶然性，但也有其必然性，本质上和我爱上宋老三凉粉道理一样。我也是偶然到了这家凉粉摊，吃了一碗， 从此爱上了他。二十余年来，凉粉摊儿左右邻居已经换了多个，但这家凉粉摊儿一直生意兴隆并不断壮大。这么多年，每次去吃都不自觉地想，这宋老三凉粉店经营中的精细和热情可要大大好过我对待患者的态度，这点常令我感慨不已。
与李丽在樱桃和凉粉的互寄过程中，我常常不自觉地思考一名优秀的医护人员什么才是最重要。古人云：“医者，父母心”。这是古人对医者道德修养的精辟之谈。美国著名医生特鲁多的墓志铭上有三句话：“有时去治愈，常常去帮助，总是去安慰”。这也是想告诉后人对待患者，更多体现的是人文关怀。我国医学泰斗裘法祖老先生也曾说过：“才不近仙者不可为医，德不近佛者不可为医”。精湛的医术绝不仅仅是指单纯的医疗技能，而应该是“仁”和“术”的结合。作为一名医护人员，首先要有仁者之心、爱人之心，除了能将患者的身体痛苦降到最低之外，同时还要给予患者更多的心理关爱，能够快速与患者建立起良好的信任通道，与患者进行换位思考，多设身处地的为患者着想，多站在患者的角度上去观察思考，只有走好专业化治疗和人性化关爱相结合这一条路，我们的工作才能事半功倍。
想起前几年，我在宋老三摊位前品尝凉粉时，曾向摊主建议，外卖的整块凉粉如果能真空包装就好了，一则保鲜时间长，二则也比较卫生。不多久，当我再次去吃凉粉时，摊主的外卖凉粉已经用上了真空包装袋，我立即赞扬不已，摊主却笑着说：“大专家的建议我咋能不听?”。
我是专家吗?也许是，在家乡知道我的人还真不少，很多老乡慕名而来找我。可一想到华佗所言：“大哥治未病，二哥治欲病，我治已病”，想骄傲的念头瞬间便无影无踪了。到我们医院初诊的患者大多已经处于已病状态，加上多年来癌症治愈率徘徊不前，目前医院医生谁人敢说自己是当代华佗，谁敢与华大哥华二哥比肩?我一个科室普通医生，能自诩专家吗?每当同事、朋友向他人介绍我是专家时，总是有些汗颜，和真正的优秀专家比我差得还远着呢。
前几年发生的一件事，常让我夙夜不能眠。一名患者来复查，说他身体上的某个部位不舒服，我自己当时没看出什么，又推荐给专业科室，也没检查出什么，患者就高高兴兴地回家了。几年后患者不适感加重，再来复查，发现是患了疝气，回头再看看我们几年前保存的影像，影像显示当时已经有稍微的征照。这几年，每当我一个人歇息下来时，这个患者就会从我的脑海中冒出来。我们能看得了未病和欲病吗?我们是真正的专家吗?
二十年来，孟州宋老三的凉粉时常带着我的心意飞向全国各地。虽然我不是名医，但我知道，诊疗室里每天都会有很多的“李丽”，他们用期盼的眼神注视着我们，注视着我们的一言一行。工作中，我们的标准稍微再高一点、耐心稍微再多一点、仁心稍微再厚一份，哪怕眼神在他们身上再多停留一秒，患者都知道。对于病人和家属，能够遇到一个仁心仁德的医护人员，从他们的心理上就是一次幸运的重生。
王修身，河南孟州人，现就职于河南省肿瘤医院，放疗科主任医师，留美学者。中国肿瘤联盟立体定向放疗专业委员会常委，河南省抗癌协会胃癌、胰腺癌、肝胆道肿瘤、骨与软组织肿瘤专业委员会常委，河南省老年学会放疗专业委员会常委。
擅长恶性肿瘤放射治疗和综合治疗，为河南省肿瘤医院乳腺癌、胃癌、结直肠癌，骨与软组织肿瘤多学科会诊专家。在国际国内重要期刊发表论文多篇，获厅级一等奖一项，二等奖一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