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百幅作品,一批批、一幅幅挂起来审察,无数次刀下留人,但在反复的纠结中,又最终抛弃。画在纸上的,直接撕得粉碎;画在布上的,用剪刀剪成碎片;画在三合板上的,只能用颜料去覆盖;六尺以上的巨幅画作,拖到院子里一把火烧掉。这些都是吴冠中不那么满意的作品,但一幅也少说几十万,多则上百万。吴冠中不管,200余幅一一报废,海外人士说这简直就是「烧豪宅」。之所以痛下杀手,是因为他发现某些「残次品」在市场上被各种倒卖。一来,黑心画商仗着他的名气欺蒙收藏者;二来,他希望自己给后人留下的,是挑不出毛病的美学大作。正是这种「不愿谬种流传」的极度苛刻,让吴冠中成为了中国画坛最后一位狠人。彼时的他就读于浙江大学代办的工业学校电机科,跟同龄人一样,他也怀揣着「工业救国」的梦想。那年军训时,他和杭州艺专预科的朱德群被编在同一个班,两人一见如故,无话不谈。为了让吴冠中长长见识,朱德群带他去参观艺专。这个校名听起来有点像野鸡院校,其实它就是大名鼎鼎的中国美术学院的前身。这里大师云集,教授几乎都是留法归来,时任校长是林风眠。家境贫寒的吴冠中,自小就没听说过「艺术」二字。人生头一回看到那些图画和雕塑,那种震撼和新奇,跟婴儿睁眼初见这个世界无异。那一刻,吴冠中觉得自己仿佛失去了童贞:「青春期的草木都开花,十七岁青年的感情如野马。」指着他光宗耀祖,逆天改命的父母,无论如何都无法理解,如此优秀的儿子,怎么就被「妖神」附了体,打死都不回头。第二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再美的艺术也挡不住敌人野蛮的炮火,他们跟随学校开始了长达8年的颠簸漂流。湖南的沅陵、贵州的贵阳、云南的昆明、重庆的璧山...所到之处警报频频,轰炸时时都会发生。但只要有片刻的安宁,他就会拿起画笔,钻到另一个时空中去。他们一路为老百姓画着时局的宣传画,也曾在昆明义卖作品捐献,更有的学生悄悄去到延安,从此下落不明。那是个朝不保夕,生死难料的年代,在这种境遇下依然保有对美的坚持,近乎荒谬。像是预言,又像是总结,总之他与美纠纠缠缠了一辈子,谁也没有放过谁。教育部决定选拔一批优秀学生送出国深造,其中居然有两个留法绘画的名额。而这一次,他又赢了。1947年夏,他与几十名留学生一起搭乘「海眼号」邮轮漂洋过海,去到了他梦想中的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院。学院与卢浮宫只一桥之隔,他每天上午画画裸女,下午便辗转在各大画廊,多数时间都扎根在卢浮宫。各个博物馆的展品轮番换,腿脚不勤快一些,根本看不完,在这里,吴冠中的审美得到了飞速的提升。这位老师做人很有一套,但凡他不满意的学生作品,通通用「漂亮」一词敷衍概括,只有他很欣赏的作品,才会由衷地用「美」来形容。这看似是同义词,其实是反义词的表达,让吴冠中明白了庸俗与高级的区别。伟大的作品多数是美而不漂亮的,只是漂亮而不美的作品,终将流于俗气。吴冠中天资过人,又肯努力,在艺术审美上又与老师颇为接近。所以苏弗尔皮十分喜欢这个学生,平日里总喊他「小东西」。那时候的吴冠中野心勃勃,曾打算就此定居巴黎,他把艺术当成是此生最高追求,而巴黎正是那个理想的舞台。1949年,新中国成立,这个消息日夜撩拨着海外游子的心。曾经的吴冠中为那个政治腐败、生产落后、没有出路、遭人歧视的旧中国狠狠失望过。在一封给吴大羽老师的信中,他曾写到:「我不愿自己的工作,与共同生活的人们漠不相关,祖国的苦难,憔悴的人面都伸到我的桌前!我的父母师友邻居,成千上万的同胞都在睁着眼睛看我!」多次的思想挣扎后,吴冠中拒绝了教授为他签署的延长公费申请,毅然决定把艺术的种子埋在祖国的大地里。「总得要以我们的生命铸造些什么。不论被驱逐在祖国的哪一角落,我将爱惜那卑微的一份,步步真诚地做,不会再憧憬于巴黎的画坛了。」这是吴冠中在巴黎时立下的誓言,没想到很快就照进了现实。回国之后,吴冠中在中央美术学院任教,以他擅长的人物画为主要授课内容。他以先进的绘画理念画工农兵,但却被扣上了「丑化工农兵」的帽子,甚至有学生向学校告状,说他带有着资产阶级文艺观。吴冠中哪能受得了这样的污蔑?尽管屡次被批评,但他依然坚持。不久之后,他就被中央美院踢到了清华大学建筑系--画人不行,那就让你去画房子!在这里,他的日子并不舒畅,巴黎苦学了三年的成果,在这里完全施展不开。脑袋上的「丑化工农兵」如同紧箍咒般,时时刻刻让人提心吊胆。而那些「美化了工农兵」的作品,真的很美吗?吴冠中打从心底里不认同。无奈之下,他放弃了人物画, 干脆改行画风景,这真是「逼上梁山」。然而,他的艺术之路并没有因此而顺畅一些,文革到来时,「工农兵」的旧账还是找上了他。家肯定是要抄的,那些裸体绘画、素描、速写,在巴黎的所有作品都付之一炬。随后他被批斗、被下放,一家五口人散落在五个地方。乡间地里的体力活儿繁重,吃饱肚子也是难事,更难受的是痔疮,严重时痛得不能走路,他只能用布和棉花做一条厚厚的,如同姨妈巾的带子托住痔疮。加上一直没有痊愈的肝炎,那段日子他一度想要逃避或自杀。他用老乡的粪筐作画架,买来小黑板作画板,去田间地头里画玉米、高粱、棉花、野花、冬瓜...曾经的吴冠中一直认为,艺术是非常高大上的东西。但在庄稼地里,看他画的人都是些大叔大娘,一群人围观他画画,实时点评。有时候他们看不懂,就会谦逊地说:「咱没文化,懂不了。」有时候他们会拍手叫好,因为画得很「像」,但吴冠中常常会很不舒服,因为「像」不代表「美」。在农村的这段经历,让吴冠中深刻地体会到了「文盲不一定是美盲」,这些农民也许一辈子就困在这片土地上,但他们对自己熟悉的东西有着一种最朴素的审美力。后来的吴冠中说,他的画只关心两位观众,一位是村里的乡亲,一位是巴黎的同行老友,前者代表大众,后者代表专家。就在吴冠中挣扎在生存线上时,那些留在巴黎的同窗早已经有所建树,过着优越体面的生活。几十年后,他再次回到巴黎,好友问他:「如果你当年不回去,必然不会遭遇那一番苦难,今日你后悔吗?」「倒是他们应该羡慕我,朝朝暮暮,立足于自己的土地上,拥抱着母亲,时刻感受她的体温与脉搏。」1992年,大英博物馆举办了「吴冠中——一个二十世纪的中国画家」展,这是他们首次为华人画家举办的绘画展。英国媒体对此报道:「凝视着吴冠中的一幅幅画作,人们必须承认,这位中国大师的作品,是近数十年现代画坛上最令人惊喜的发现。」纵观吴冠中的作品不难看到,这份惊喜一定少不了独属于中国大地上的,那份质朴又昂扬的生命力。早年间留学时,他痴迷于油画,执拗地想画出老师眼中的「美」,但异乡的土地却让他感受到了一种「失去土壤的空虚」。回到故土,在踏遍了祖国的河山之后,他重拾中国传统的水墨。他将中国人骨子里的意境融入进西方油画,又将西方的现代艺术用水墨来表达。中西结合,古今相融,这四股力量成就了后来的吴冠中。当生活走上正轨之后,吴冠中陆续将自己价值几亿的作品捐给国内各大美术馆。他曾说要把艺术的种子,埋在祖国的大地里,而这无疑是最好的决定。「在我躯体走向衰颓时,情感却并不日益麻木,甚至翻腾着波涛。这些波涛本是创作的动力,但它们冲不动渐趋衰颓的身躯,这是莫大的悲哀。」年轻时为了艺术吃尽苦头,老了又要忍受这蓬勃的创作欲在日渐衰老的躯体里熊熊燃烧。他视艺术为自己的生命,容不得半点瑕疵,所以干脆将那些不完美生生摧毁。有太多的人觉得,吴老此举太过极端,因为他眼中所谓的「残次品」在大众看来依然有着极高的艺术价值。但吴老却说:「我在艺术上要求太严格了,考虑的是百年以后的中国绘画前途。」2010年,吴冠中在北京医院安详辞世,享年91岁。所以离世之前,他能够无憾地说一句:「想念我,就去看我的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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