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杂院里也有同学,说是在院门口会面,有时候贪睡,就要去招呼他们,多少次出入大杂院,至今印象极深。大杂院是个什么样子,今天的年轻人无论多富有想象力,也想象不出南市大杂院的壮观景象。反正这样说吧,第一次进南市大杂院,第一,你找不到你想找的人,第二,你出去后东绕西转,也许最后你惊奇地发现,原来你就在院门口绕乎呢。
关于天津南市大杂院,我写过一个剧本,表现的就是南市大杂院里的故事。剧中,我这样给年轻导演描绘大杂院状况:“一处大杂院,不知道有多少户人家,一座篱笆灯连着一座篱笆灯,许多篱笆灯没有门窗,篱笆灯门外停着做生意的小车,小车上写着:煎饼馃子、大炸糕、锅巴菜……”
大杂院里的住房,大多是篱笆灯,这是一种梁思成先生没有发现过的建筑模式。篱笆灯,一般不到十平方米,四面墙壁,底部砖头垒到一米,一米以上围秫秸。秫楷被横着捆绑固定,也要有几根房梁,其实就是干树枝,干树枝上铺油毡,油毡上再铺泥巴,富裕人家铺的是瓦片,已经就是大杂院里的富豪了。
自然,南市大杂院里住的都是穷苦人家,天津城里都是磨砖对缝的四合院,租界地更是花园洋房,人们怎么不住那里呢?怀有如此疑问的,必是“何以不食肉糜”的精英。
大杂院虽“杂”,但是不乱,更不脏。说大杂院又脏又乱,是对大杂院的侮辱,大杂院里没有管理人员,每一位大杂院居民,都有管理大杂院的责任,谁家门外堆的杂物,妨碍了大家出入走路,只要有一个人说话:“介介,介该归置归置啦!”房主立即就会出来整理。
所以,大杂院里的住户之间,相安无事,哪户人家“事儿多”、人缘不好,凡人不理,不必有人出面批评,“木”你一个月,你自己就知趣了。
大杂院里的“头儿”
每一个大杂院里,都有一个“头儿”,那时候没有选举,就是公认的权威人士,自然也是德高望重的人物。这个头儿不是大爷,就是大娘,他们主持公道,从邻里纠纷,到夫妻吵架,再到年轻人有时不规矩。大爷、大娘一说话,就是最后的了断。大杂院里有什么事,去问问张大爷、问问李大娘,就算是有了主意。
也有的大爷、大娘不说姓名,只有“数”。诸如,六大爷、九娘等。小夫妻闹了矛盾,找九娘去。找到九娘一通评说,再留下吃顿饺子,和好如初。到了春节,一定提着二斤“小八件”,去给九娘拜年。
其实,六大爷、九娘,根本不懂法律,了断邻里事,凭的就是一个公理。我认识一位大爷,有一对小夫妻去找他评理,这位大爷先安抚二人坐下,不等他们说话,先问“动手”了没有?没动手。再问骂街了没有?没骂街。这属于小打小闹。走,买两毛钱肉,要肥瘦,再买棵白菜,回来捏顿饺子吃,完了。
如果“动手”了呢?谁先动手的,站起来,鞠个躬;骂街的,谁先爆粗口,站好了,鞠躬,说声“对不起”。这一鞠躬、一声“对不起”,小两口扑哧笑了,包饺子吧。
真有了出格的事就归法院,大杂院服从判决。不到归法院的地步,好离好散有好离好散的办法,破镜重圆有破镜重圆的办法,大杂院六大爷、九娘,自有监督执行的权力。
一个简单的问题:六大爷、九娘的权力是谁给的?大杂院给的,更是自己给的。六大爷、九娘自尊、自爱,说人的事,自己绝对不触犯。维系家庭和睦,他们绝对不会无理取闹,维护大杂院的秩序,他们自己更要带头遵守,如此才能德高望重,也才能让别人信服。
大杂院里有“潜规则”
现在人们爱说“潜规则”。要说天津人也遵守潜规则,大杂院里就曾有许多潜规则,而且是沿袭多年的潜规则。
第一条潜规则:一家有事,大家帮忙。无论谁家婚丧嫁娶,都是全院的事,出钱的事归主家,事务则由大家伙干。
喜事,大家操持。买菜,准备食材,请厨师,大杂院里有“勤行”,当仁不让。自己院里没有厨师,附近大杂院主动请缨;附近院里没有厨师,谁认识厨师谁去请。厨师上灶,绝对规规矩矩,不能留一手,在饭店怎么做,这里一点成色不能减。而且不收酬报,事后主家递上一条“大前门”香烟,“介是怎么说的。”厨师还会不好意思。
丧事,停床板、穿衣服,遇有困难人家,自己做寿衣、守灵。过去土葬,寻地方、看风水,挖穴、下葬,全是大院哥们儿、爷们儿动手,家里后辈不在天津的,清明扫墓、培坟,成了大杂院哥们儿的事。清明扫墓,必须连哥们儿家的父母坟头也带上。
第二条潜规则:院里不能饿着人。旧社会,有人家出去一天没挣到钱,第二天“扛刀”,大杂院不能装看不见。大家看见这户人家窗户根儿下的煤球炉子没冒烟、没撩窗帘儿,到了饭口,没人注意的时候,便在这户人家的窗台上放两个窝头儿。那户人家也不必询问,没人看见,拿进房里去,先对付过今天,明天早早再出去想办法。大杂院里有人挨饿、没人管,败坏了大杂院的名声,六大爷、九娘没脸见人,如果传出去“哪个院里有人家没揭锅,全院都装看不见”,这个院的名声就坏了。
等等等等。大杂院里的潜规则多了,最重要的是,笑娼不笑贫。大杂院里的女儿是全院的千金,绝对不许卖儿卖女,女孩子在外面不规矩,开除院籍。如何开除院籍?另篇再细说。
大杂院里的苦孩子
一位朋友,大杂院出身,苦孩子。确有其人,确有其事,生在大杂院,长在大杂院,至今说起大杂院,热泪盈眶。
这孩子堪称是苦中苦了,四五岁上没了母亲,老爹当兵一去没有消息,把个苦孩子丢在大杂院里。每天早晨,这家给块饼,那家给半拉饽饽,反正能喂饱肚子。中午,这家挑碗面条儿,那家给张饼,有时候还能有半条鱼,吃得也很不错。大杂院里称为随茶随饭,街道上有补助,六大爷、九娘按月领出来,安排好孩子的衣食和零花钱。到了年节,九娘早早给孩子做好新衣、新帽,秋天有风筝,春节有空竹,不能让外人挑出毛病。孩子出去,婶子大娘一定要问清楚,去哪里,找谁玩,早点回来。孩子也想看看外面的热闹,六大爷每天背着孩子逛街,后来六大爷骄傲地回忆说,那孩子是我背着长大的。上学了,这家给支铅笔,那家给个本本儿,再给个铅笔盒,反正不能让学校挑出“眼”来。如此这般 ,长大了,工作了,头个月发工资,提着二斤“小八件”,挨门磕头感谢。结婚了,第二天认亲,家家户户去磕头,别让娘家人挑出错来。这孩子有出息,后来到报社工作,和同事们说起时,骄傲地对大家说:他有一个幸福的童年。
最最重要,后来他出了点“事”,最大的安慰,就是大杂院没有丝毫的歧视,每次从农场回来,大杂院里的家家户户热情地嘘寒问暖,做好饭菜,改善生活。这孩子就是牛脾气,谁给提对象,他也不见面,对于他的“事”, 大杂院没人评论 ,十年浩劫,批斗会,大杂院没人参与。直到1980年,平反,分配新居,他每个月回一趟大杂院,挨门进,大杂院的亲朋们说:早就说你一定有出头之日。
大杂院,温暖可爱的大杂院。
大杂院里的“人物”
那些年,大杂院里很是出了几位出类拔萃的人物。
六大爷院里,出了一位杂技表演艺术家,本名叫老燕儿,绰号很是不雅,小时候读书不是材料,几门功课加一起能有30分,算出人头地。六大爷院里的伯伯、叔叔怕他出去惹祸,在院里立一根竹竿,让他自己玩,也是这孩子有天赋,玩到十五六岁,玩溜儿了,大杂院外每天好多人,看他表演爬竿儿。
也是这孩子有运气,一次,中国杂技团来天津演出,其中有爬竿表演,他买了张票去看。演出结束,他找到杂技团领导,说我给你们来个空中飞燕怎么样?团长以为他捣乱,一挥手,把他撵出去了。演员们历来寻找知音,就让他露一手,当即立起竹竿儿,这孩子开始表演,一步蹿到竹竿顶上,身体倒过来,伸平双臂,双腿攀着竹竿滑下来,众演员看了齐声喝彩:再露一手!杂技团演员又立起两根竹竿儿,两根竹竿拉开一米距离,这孩子就在两根竹竿中间飞来飞去。哎呀,团长闻声跑了出来,急问:你是哪个学校的学生?回答说:不是学生。为什么不上学啊?门门功课不及格,学校送到工厂学徒,那个要命的图纸呀,总是看倒了。
好了好了,你到我们杂技团来吧。你要什么待遇?
什么待遇呀,管饭就行。
就这么着,演员了。再回到大杂院,进院就喊:老妈儿坐飞机,抖起来啦!随后定为文艺15级,每月工资48元,加上演出费,每月至少赚80元,可让六大爷露脸了。
九娘院里也出了一位人物,是歌唱家。小女孩时,家穷,每天早晨去铁道边捡煤核儿,这孩子嗓子好,捡煤核儿感到枯燥,难免喊两嗓子,什么花篮里的花儿香呀,嘿啦啦呀,反正会唱几个歌。也不怎么的,歌舞团团长有一天经过铁道边,听到这个女孩甜美的歌声,下车来寻找,女孩却不见了。从此,这个歌舞团团长每天早晨都到铁道边来,苍天不负有心人,终于遇到了这个女孩。歌舞团团长问她愿意到歌舞团来吗?女孩回答说:8毛钱一张票,我没钱。歌舞团团长说:不是让你来看演出,是到我们歌舞团来学习唱歌。
唱歌还用学,学了有什么用?每月48元钱。我交不起。不是让你交钱,是让你学唱歌,唱歌还给你钱哩。
云云云云。女孩就到歌舞团去了。回到大杂院时,她蹲在院里放声大哭:我不去了,我不去了,人人都穿好衣服,就我是件蓝棉袄,我不去了!哭呀、哭呀,谁也劝不住。九娘说,等发头个月工资,九娘带你去买件新衣裳。
有好事者撺掇六大爷院和九娘院结亲。那位杂技演员听了一笑:介介介,介不是拿我糟改吗!歌唱家从国外打来电话,说是马上要去意大利演出歌剧,也不知是叫什么夫人……
哈哈,一则小文,恭祈读者不可对号,如若猜测,笔者概不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