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总会有人留下来,为我们心中那把悬空的木梯
本期作者:马泽平
马泽平,宁夏同心人,八〇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理事,鲁迅文学院第41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有作品散见于《诗刊》《人民文学》《星星》《诗歌月刊》《民族文学》《作家文摘》《扬子江》等刊物。参加《诗刊》社第35届青春诗会,《十月》杂志第12届十月诗会,著有诗集《欢歌》《上湾笔记》。
写诗至少需要三十年方见度量,度是深度和阔度,量是胆量和气量。十年懵懂,但求自证存在;十年渐悟,方知一己渺小与虚无;十年整合,阅历与见识,足以把一颗诗心洗濯澄澈。不以己悲而怨天尤人,不以孔见而妄谈天地。世间事,无有低于诗者,无有高于诗者,体察悯惜,莫近于诗。
诗人当有异质,于无声处听惊雷,于有形处见无踪。诗人当存几分善念,以己真度人,以己真为诗;诗人当存几分恶意,辨是非而能心头怒起,知真假便胆向恶生。
平衡即失衡。深浅、有无、虚实、大小、高低,乃至抽象与具体,莫不如是。知而后能止,失衡也是平衡。
写诗的难度,恰在于诗人汤养宗所说的达于“象”而略于“言”,语言只是载体,象则意味着呈现的本源质地。因此,成熟的诗歌写作者都不会选择舍本逐末。这个道理看似简单,其实则不易,需要在不断的阅读与生活经验中去提炼验证,使庸常化为神奇。卡佛曾描述过这种奇妙的转换——用普通但准确的语言,写普通事物,并赋予它们广阔而惊人的力量。而诗人陈先发的阐释是:诗,本质上只是对“我在这里”这四个字的展开、追索而已。那么,可不可以理解为:诗即呈现?
诗歌写作首先应该是种自觉,所谓自觉,尤其是诗歌自觉,恐怕解释为自省与觉悟更为妥帖一些;其次应该是种反思,某一时间段,某一维度,甚或是某一特定时代。献媚与背离,同样都是犯罪。儒家讲“戒慎不睹,恐惧不闻”,无非是讲警惕,对所处环境乃至一切,始终持有警惕之心,既不过分亲近,也不刻意远离。存敬畏之心审视,持虔信之意甄别。
有人说,话不可说尽,力不能使尽。说的是节制,节制才有余力;也有人说,借力使力不费力,说的是四两拨千斤,说的是及物的妙处。抽象与具象之间需要某种介质连接,这媒介就是及物。
某种意义上,诗歌是一面镜子。它能使我更清晰地照见自己内心深处的惶恐、疑惑以及罪恶。于我而言,诗歌也是救赎,经历种种之后,它总能给我力量,指引我抵达新的远方。
诗看似是写出来的,其实是活出来的。每每想到当下有数以百万计的人在写诗,就心有余悸。
看完电影《宾虚》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脑海中始终会浮现起来自拿撒勒的那个背负着将要钉死自己的十字架,在罗马人的皮鞭和谩骂声中一步步走向刑场的镜头。这镜头中,没有他的正脸,也没有任何语言,但我还是能够感受到他疲倦背后的镇定——哪怕他正一步步走向死亡。我由此想到曾经读过的有关客西马尼花园的一夜,同样也是这个来自拿撒勒的年轻人,他恐惧过,他在恐惧中一遍遍祈祷着。他留给世人的最后一句话是:我的父啊,原谅这些人吧,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偶尔也会琢磨电影和书籍以外,我们生活的这个时代。我们精致,我们优雅,我们把需要自己背负的很自然地推给了别人。于是,我们的视野范围以内,问题都是别人的,而我们总是无辜的。什么时候,当我们也像来自拿撒勒的那个年轻人一样,克服恐惧,勇敢地站出来,告诉大家:我是有罪的(有问题的)。那这个世界才会充满真诚和希望,才会真正变得美好起来。
每一声鸟鸣都是新鲜的
从北京到乌鲁木齐
从局促到辽阔、幽远,我在金色的阳光照耀下
揪出锈在心底的几枚钉子
我卸下一个中年男人的困顿和疲惫
用心感受窗外来回滚动着的
鸟鸣。生活充满惊喜
需要我们走出去
——去往新鲜而温馨的大自然里
辩疑
几个年轻诗人赶在仲秋相聚
他们中有人留胡须,有人裹着宽大的丝绸长袍
坐在土耳其风味的餐厅里
食用烤肉
偶尔停下来朗诵,讨论语言的节奏和气息
他们沉迷其中
看不到孤独在午后闪动着迷人的光泽
总有什么在消失
也总会有什么在泥土里延续
这并不总是单纯的哲学、生物学或者诗学问题
如果撇开傍晚六点多钟的石河子
往前回溯,公元前三四百年间,在古希腊的科林斯
第欧根尼给出过答案
像狗一样活着,享受阳光,也享受泥污
但几个年轻人忽略掉了
险象环生的细节,只在意
结果。哪怕它正是我想象中的空中楼阁
这好比美并不源自马群和袍子
美在石河子旷野处,那挥起的、颤动的鞭梢里
一个人
一个人借着月光给自己磨制棺椁
磨年轻时的急脾气,磨中年的执念,仿佛自己
就是板材和铆钉
需要刀斧唤醒沉睡的魂灵
一个人活着,采集木料和布匹,给死准备着
一个人磨去生活中受过的委屈
磨去耳朵里的偏见、箴言,和鼻孔中的烟火气息
只把想带走的漆入空隙里
月亮整夜闪动寒芒,一个人抬头,擦掉汗珠
他还需要在卡槽和这世界之间补上一枚清晰的牙印
只有月亮听见斧刃在屋檐下又嘶鸣了一整夜
我已经很久没有进过山了
也不需要,再伐倒榆木,油松和侧柏
我已经有些年头
用不着点亮一盏马灯
但在我的心底,仍收藏着那把装有木柄的板斧
夜深人静的时候
只有头顶那轮明月
偶尔还能听见,斧刃在屋檐下,又嘶鸣过一整夜
悬空的木梯
几个坐在夜空里看星星的人
多半会聊起屋顶和木梯
多半会以明暗烛火中,谁先碰落瓦楞间青翠结束话题
但星星总站在高处
把尘世余光一点点搬运到
辽阔天幕。像镜子,照进每个人心底
而疑问一直都在
比如,在我们中间,谁先磨制好这把
借着屋顶之力
伸向夜色,悬空的木梯
天与地需要这隐秘
衔接。并在某些时日发作,消失,成为遥远的过去
但总会有人留下来
——为我们心中那把悬空的木梯
我也不过是一个粗鄙的俗人
必须得向你坦白,人群中,我独独喜欢你身上
俗不可耐的烟火气息
喜欢你从旷野回来,脚底新鲜的烂泥
仿佛轻轻抖动
衣襟,就会掉落菜籽、莲蓬
和暮春清脆的雀鸣
喜欢你偏执,冷漠,偶尔孩子气
喜欢你在几棵云杉和松木之间
一遍遍地
喊起我的名字
你俗得认真、彻底,丝毫不掩饰贪恋红尘痕迹
但又像晨雨涤荡我的心绪
我就要四十岁了,我已经没有多少耐心
等待月色漫过山岗。我也不过是一个粗鄙的俗人
空房间
我的隔壁住过一位东莞来的画家
中等个头,圆脸,翘臀
喜欢傍晚落雪或者那些独自发光的事物
偶尔也读吉尔伯特
——紧盯墙壁上的时钟,木床要很久,才发出几回响动
但现在隔壁整日关着门
我已经有些天看不见东莞画家
和擦干净的地板上
散乱摆开的,几只啤的,红的,白的空酒瓶
仿佛隔壁一直空着
像我许多年以前听过的那片海域
没有帆船,渔夫,和灯塔
只有细碎的波纹
整夜浮动在略带有腥味的蔚蓝幕布中
原点
早些年我痴迷于琢磨某件器具的基本结构
现在值得我深信不疑的事物越来越少了
尤其当我途经过几回墓地
渐渐惊觉这可能是个问题:只有在语言隐匿的地方
诗歌,艺术或者你的生命旅程才真正开始
山行
我们沿着山脊往上的时候
衣襟刚好接住第一滴雨
这微渺的湿意,擦过岩壁和苍苔
指引我们卸去脚底新泥
向上。往更辽阔处,直到雨势忽紧
山林才显得陡峭
像兀自擎起的巨伞
罩在我和妻子,罩在灌木丛,罩在我们头顶上
可能这就是自然的神秘力量
总在生活的细微处,给我们警示
提醒我们,即便是抵达山顶
也不过是要回到原点的西西弗斯
我甚至产生错觉,以为
不必站在山顶上
我们眼前的铁轨、空地和民居
也会悄然隐退
把我们平常熟悉的事物
隐入这寂静的、不规则的雨幕中
病中杂章或答疑
我的诗行里其实只写两件事
一个男人的中年生活
和他对生活本身的若干种理解
我尽可能地剔除诗行里
冗余、芜杂、无趣的部分
我尽量把这工作
做得细致、耐心,虔敬如小沙弥
念经。避开那些使人沉重的
我渴望自己
也像前人留下的某些金句
拥有轻盈羽翼
飞过困住我们的藩篱
在海平面,在山脊线,在城市和村落之间
描绘出闪电或者波澜
2023年11月19日改
心结
我只在上湾生活过十年
余下的时间
我把它们交给求学
追逐文学梦以及在雨水中点灯
但我越来越怀念
闲居上湾,野性未泯的十年
每一天都有新鲜的体验
翻墙,摘杏子,摸瓜
掏鸟雀,捕兔子,甚至会模仿匠人
锻造笨拙的铁器
仿佛生活从来就没有什么值得焦虑
仿佛上湾就是
我和更多的“我”搭建成的
方舟。缓缓驶离港口
驶往上湾之外,辽阔的虚无和空茫
我沉睡在这罅隙中
恭候光影在面颊上流动
但闭上眼,耳畔总有不息的风声
我想回到上湾去
带着我的孩子和妻
我想在雨水中重新点亮一盏灯
六行
困住我们的不是墙壁
而是墙壁上的时钟
造物让我们能够分辨清楚
每种轻微的响动
我整夜都想要你,但困住我们的
也不是墙壁上的时钟
由一幅壁画想到的
我已经很久没有坐过火车了
那些细雨中的村庄
和枯藤,都已经沉淀。像毛细血管
运送记忆的血液
供养我疲倦的身体
也帮助我从思维陷阱中脱离
我已经很久没有仔细地
观察一幅壁画
可能是一匹烈马,也可能是一件外衣
但现在,我醒着
它就是细雨中的绿皮火车
鸣笛声急促地
划破黑夜
抵达晨曦中的呼和浩特
可能我并没有多少机会破译
它们之间的隐秘关系
火车,马匹,和米黄色外衣
至少在某个时间节点
它们彼此孤立
像我昨夜酒后芜杂的心绪
海德格尔说,现象就是本质。但这并不会是唯一
诠释显得多余
如果可能,我多么想
为每一列火车都披上米黄色外衣
木头人
我有偷人之心,我心即牢狱,牢狱是我的修身之所。
我有剃度之意,我意即菩提,菩提是我的寻欢之处。
写给飞白的四行
我曾一个人
独坐深山,看夕阳掠过荞麦地,落向你的城市
我似乎在刹那间醒悟过
落日也和我们一样,有着欲言又止的悲伤
湄江河上
河面上闲落着几朵浮萍,也有水鸟在高过轮渡的地方呜鸣
孤独的人没有出声
点一支烟,看鸟翅擦过船舷
他数着手心里剩下的念珠
最后几颗了。西贡还是没能下雪
他为她备好精致的屋舍
——木质器具来自于中国
他说起妻妾,她说没有关系
这时候
她像颤动着的烛火。风轻轻吹着
命数
每一只飞鸟心里都藏着一轮自己驮不动的落日
这是我在屋顶观察多时后
写下的笔记,我注意到的还有
落日并没有因为飞鸟展翅而改变沉没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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