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变局下,一个古老产业带的思考与思变。
文丨李金津
编辑丨董金鹏
2024年的一天,天津崔黄口镇盛荣地毯厂的办公室里,一个中等身材、脸庞消瘦的男人,正在低头思考,指尖有节奏地敲击着硬皮沙发的侧面。此时,他内心仿佛有一团火焰,正在跳跃。
不久前,一条较为隐秘的消息传到中国天津——一批面向欧洲市场的土耳其地毯工厂将要倒闭。要知道,早在疫情结束不久,供给欧洲的地毯产业带——比利时西北部的安特卫普,80%的地毯生产能力就已经被粉碎。
这意味着,欧洲市场出现了新机会。“只要开发针对欧洲市场的产品,闭着眼都有订单做。”男人叫王瑞强,他创立的盛荣地毯厂已有24年,年产值一个多亿。2024年8月,跟亿邦动力在崔黄口见面时,他内心仍未平复。
上世纪30年代以来,天津逐渐成为全国最重要的地毯生产和出口基地,目前产量占全国近一半,出口量占全国40%以上,其中崔黄口镇最为聚集。看似平凡的小镇,却与美国道尔顿、土耳其加济安泰普齐名,号称世界地毯三大聚集区之一。
四个月后,特朗普将再次入驻白宫,此前已宣布加征关税。这对王瑞强一样的天津地毯商人来说,如同一把高悬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我们还好,影响不大”,2024年12月中旬,王瑞强告诉亿邦动力,但对那些主做美国市场的,风险尚未解除。
据关贸总协定旗下Trade Map披露的数据,2023年中国在广义地毯上的出口量为全球第一,占据世界出口份额的23.5%,而出口目的地,美国市场常年位居前三。
从世界工厂到踏足国内电商,崔黄口镇走了很长的一段路。这里,有人坚守传统,把外贸小单做成大单;有人半路起家,虽不成大宗规模,但已然翻身做主;有人另辟蹊径,将电商玩得风生水起……
今年夏天,亿邦动力前往天津崔黄口镇实地调研,试图揭开这个“地毯上的小镇”背后的商业秘景,探索一个古老的生产制造业,从何处来,又将去往何方。
热转印催促一个时代的转变
一块地毯卖到100多个国家
北京离崔黄口镇,不到一百公里,从北京站到武清站的高铁,仅需20分钟。然后再坐公交,一个多小时到崔黄口镇。
夏末的小镇,柏油马路两侧枝繁叶茂,连成一片绿色波涛。10分钟内,53辆货运卡车满载通行;一辆火红色的法拉利和宾利接连驶过,卡车与跑车的速度竟不相上下。
黑夜逐渐蚕食白天,虫鸣在稻田中低声响起,到了家家户户关起门来盘算一天营收的时候。8月开始,小镇快迎来一年中最忙碌的时节。天气变冷,圣诞节即将到来,再加上几个大促,让黄口镇上地毯的销量快速飙升,热度一直持续至次年3月。
在崔黄口镇,外贸工厂享受着旺季的热闹,却不用承受淡季的冷清。这源于其独特的生产方式和市场结构。“美国到淡季了,欧洲又到旺季了;做完加拿大、澳大利亚又来订单了。”一位外贸商人告诉亿邦动力。
与国外地毯企业相比,崔黄口的工艺成熟,风格多样,价格低廉,交期时间也更短。1400多个品种,按工艺可以分为手工地毯和机织地毯。手工地毯制作周期长、价格更高,每平方米的材质成本为30-80元,更适合走高端线。而机织地毯,每平方米成本10-30元,为外贸主流产品,工厂利润率8%-15%,零售端加价2.5-5倍。
上世纪,崔黄口镇的地毯工艺以手工编织为主,一个成熟工人每天大约能织几厘米。后来逐渐发明手工刺枪、数码印花,效率涨了几十倍。在崔黄口,许多企业的崛起都与印花地毯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特别是热转印工艺,催促着一个时代的到来。
凯利地毯厂内,工人正在操作转印机
热转印,与街头“给图就能印”的印花短袖的工艺原理十分相似。先将染料做成墨水,印在有特殊涂层的转印纸上,再将其覆盖到地毯面料,高温汽化升华后,色粉随之转移到地毯上。
生产设备的升级转换了工厂的生产模式,效率也大幅提升。凯利地毯开发部负责人白洪伟说:“现在我们一个月生产五六十万平米,以前得干10年。”安芝金林的产量也因生产升级大幅提高,“我们每天可以生产1万件产品。”陈方林斩钉截铁地说。
工人在机械化的间歇串联起整个生产链路。以印花地毯为例,整卷地毯印完之后,需由两个工人一起完成裁切,然后一块一块落在推车上,送往下一处锁边,完成后再打包、装柜。全程要做到毯不落地,防止弄脏。
凯利地毯厂内,工人正在裁切地毯
当然,你也可以按照材质来划分,一类是天然纤维地毯,如羊毛、棉、亚麻、真丝等;另一类是合成纤维地毯,如尼龙、聚酯、聚丙烯等。总体来说,前者价格更高。
天津地毯,究竟卖到多少个国家?亿邦动力向多个地毯从业者询问这一问题,得到最多的答案是:太多了,记不清。一位从业30余年的老地毯工人笑着说:“你应该问哪个国家没有天津地毯。”
根据中国海关统计数据,今年1月-10月,天津生产的各类地毯覆盖美国、加拿大、日本、欧盟等110个国家和地区。其中出口量最高的前三个目的地为伊拉克、美国以及马来西亚,所占市场份额分别为19.6%、17.1%和11.2%。
不同国家,对地毯风格的需求与要求有所不同。例如:日本喜爱干净温馨、小清新的风格,图案上热衷花、叶,颜色上追求米白、奶白等浅色系;中东崇尚贵族风格,颜色上以贵族的黄色、红色搭配为主,喜爱菱形、正方形、三角形等几何图案的节奏组合;美国追求笼统开放的美式风格,对外来设计接受度高;而欧洲相对保守,北欧尤爱简约、自然的纯色系风格。
“欧洲人对产品质量要求很严,但好处是几年都不会再变。”白洪伟告诉亿邦动力,凯利地毯为一家欧洲拥有2000多家连锁店的超市生产一款地毯,连续8年,每个月都要发3万平米左右的货,产品的材质、颜色、尺寸、克重等细节都完全一致。
一般人想到地毯,都会想到家庭室内装饰,但它的用途不止于此,还有商用和工业用地毯。购买地毯装扮家居,不再只有外国消费者,近年来也开始在国内流行起来。目前,国内细分品类已经衍生出床边毯、飘窗毯、浴室毯等产品。
地毯是一个“人捧人”的生意
“毯二代”给老企业带来新活力
许多崔黄口地毯企业仍以传统外贸模式为主,并秉持传统的FOB(Free On Board)模式,即船上交货。地毯多流向山姆、好市多、沃尔玛、阿尔迪、罗斯百货、欧图等大型连锁商超。工厂与这些商超之间,并非点对点交易,一般会有中间商,提供沟通、检测、垫资等;一些大型批发商,也会从厂商批量下订单,再到当地售卖。
在崔黄口,每个厂商都有自己的优势细分品类,也有固定的客户群,客户忠诚度极高,复购率为95%-100%。这源于双方数年合作中磨合出的默契。
盛荣地毯的大部分客户,签约时间都在10年到15年,二十来个客户就可撑起一年产值。“现在我对客人不太发愁,这么多年没想过没订单要怎么办。”王瑞强说。通常来说,一旦客户的店面销售较好,后面就会补货。有商家就称,地毯是个“人捧人”的生意,只要客户多,销售量就够大。
崔黄口的地毯企业,被划分为两个圈层,一是外贸派,二是电商派,像极了武侠小说中的少林和武当,招法不同,但各立山头。大多数外贸企业都动过开辟电商业务的心思,只不过最后都铩羽而归,唯有少数能闯出些名堂。
“在电商生态里,我们没有发言权,”提起电商,王瑞强连连摇头,“尝试做过,但赔得很厉害。”过去两年,盛荣在多个平台开店,10多人的运营团队,最终赔了近200万元。安芝金林地毯创始人陈方林亦有相同遭遇,2016年入局电商,最终亏损三四百万,砍掉所有2C渠道,只留下1688。
外贸企业做不好电商,很大程度上来自模式的差异。做传统外贸,一个跨国订单从下单到验收,一般需要40-50天,账期2个月左右;而电商已经卷到“当天拍,当天发”,超过48小时,商家就会受到平台处罚。另一个问题是单量上——传统外贸走批量订单,与电商小单快返的需求并不十分匹配。
不过,也有一些企业正转向给电商供货。王思童是亿腾地毯创始人,2021年回乡创业,主营丝圈、皮革、硅藻泥、仿羊绒和圈绒地毯,主供网购和直播电商,内销和出口占比大概7:3,一年的营业额有一百七八十万。除了老客户介绍新客户,亿腾还会用本地推(通过本地公众号广告推广获客,每个账号每月大约300-400元)“抓”客户。
崔黄口本地推账号
凯利是一家千禧年前就成立的老工厂,也是公认能把电商做好的外贸企业,新活力靠的是“二代”接班。2015年,白洪伟的侄女刘铭君从加拿大留学归国,搭建了国内第一个地毯垂直电商网站——毯诚网。目前,凯利拥有30多家线上店铺,10多个百万粉丝账号,每年电商销售6000万元,占总销售额的三分之一。
在凯利,电商和外贸业务独立运行,电商由几个合作工厂代工。不同平台店铺,有不同的定位,比如天猫卖中高端产品,拼多多卖快销品,抖音快手卖年轻化产品。“以前好的时候,一天能卖几万单,”白洪伟双手撑在茶桌上,停顿了一下说,“但现在不是一上架就卖爆的年代了。”
天津地毯以出口为主,“二代”接班也多从跨境电商切入。“毯二代”陈颖,出生于1993年,大学毕业后接手父辈的工厂,至今已有8年。2023年,陈颖管理的立颖地毯,产值达到七八千万元,海外市场占比95%,以批发为主,零售只接一件代发,覆盖亚马逊、eBay、TikTok和TEMU等。
立颖地毯厂内的卷装地毯
2019年,陈颖接到第一笔跨境电商订单,就遇到一个巨大的难题。“传统地毯都是卷装出货,跨境电商需要折叠,方便运输。”陈颖向亿邦动力回忆说,“客户要求的辅料、条码和装箱规格,也和传统的不一样,做得挺痛苦的。”
沟通三个月,出了三个集装箱的货,因为返工导致0利润,但陈颖觉得“还挺不错”,至少积攒了经验。现如今,立颖地毯的电商业务占比已经达到40%。她认为,以后会继续押注电商,因为2024年电商GMV相比前一年增长了40%。
特朗普时刻越来越近
地毯外贸商人的出路
11月上旬,特朗普再次当选,许多人开始关注他提出加征关税的消息。但在天津崔黄口,小镇的生活与生意正井然有序进行着,只有敏感的商人才知道,危机潜伏在平静的水面之下。
尽管贵为世界地毯三大聚集区之一,崔黄口的大部分原料需要从南方购买。如硅藻泥地毯,其主要原料为硅藻土,是一种天然矿物质,原料厂家主要分布在东北、山东,以及南方的福州、广州等地。王思童就遇到过原料缺乏的问题,他说涨价是一方面,最重要的是许多上游厂家减少生产,下游无米可炊,出现了“卡脖子现象”。
一些崔黄口的龙头企业,早已开始为此做准备。比如安芝金林,2016年在苏州、天津及其他地区建立分公司,创办原厂生产面料,增强上游产业链优势。
其次是人才缺乏,也让不少企业感到头疼。尽管天津崔黄口镇位于北京、天津和河北的交界处,但并未享受到高线城市带来的人才外溢效应,不光缺少生产工人,电商运营人才也极为匮乏。一位从业者称,外贸工厂天生没有电商创新的环境和土壤,即使人来了,留不住,也做不出什么效果。
熟练地毯工人的价格,也越来越贵了。逸轩地毯负责人贾红旺告诉亿邦动力,从2013年到现在,招聘工人越来越难,当地已经吸纳周边如大良镇、河北屯镇、宝坻区的工人。现在,一个成熟工人的月工资大约在7000-10000元,比十年前得翻一倍。
崔黄口织采宫地毯展览馆内,一位女工在演示手工织毯
但更大的不安,则来自时代变局。供应链由大大小小和零零散散的企业组成,就像齿轮一样,严丝合缝咬合起来,整个链条才会运行顺畅。这套体系高效运作,背后既有互利和信任,也有两次大战后人们对全球化的憧憬。
现在,它赖以存在的条件正在松动,即信任、规则与价值。而此时,一把一把的沙石正撒进齿轮,也为未来埋下更持续深远的影响。比如,由于地缘政治冲突,许多外贸企业的运输环节出现了问题,要么运费上涨,要么时效延误,订单量也在减少。
立颖地毯出口的一些国家运费涨了一倍;逸轩地毯出口至中东必经的马六甲海峡,费用翻了三倍。尽管在FOB模式下利润不变,但传导至客户,会影响未来的订单。
进入12月,距离特朗普再次入主白宫的时间越来越近,更加剧了这份不安。一些江苏、山东等地的地毯企业,已经尝试到越南、泰国等东南亚国家建厂,但天津崔黄口的企业多数还在观望中。事实上,一窝蜂涌入,可能会快速消解区域红利。
如果你将视野拉长,将会发现天津崔黄口还面临另一个挑战。“提起地毯,你也许会知道崔黄口。但具体到哪家地毯,很难说得上来。”王瑞强说。世界知名地毯品牌,如比利时的Balta、英国的Brintons、德国的Rug Star等,中国知名地毯品牌如山花、华德和东方等,均缺乏天津崔黄口的身影。
2024年8月,在天津盛荣地毯工厂的办公室里,王瑞强称随着规模更大,崔黄口的老牌企业们也在考虑更多订单之外的事,比如品牌建设、企业文化、品类选择和二代传承等。“以前不敢想这个事情,但现在我想做一个崔黄口镇的品牌出来,”他笑着说,“让大家认可。”
离开办公室后,再次翻开王瑞强的微信,他的个性签名简洁地写着——“改变,需要改变”。或许这正是传统一辈地毯人共同的热望与祈愿,但怎么改变,对崔黄口的商人们来说,依旧是一个横亘在眼前的命题。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