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疫情期间倪秋鸿都忐忑不安,担心事情会搞砸。倪秋鸿担心的不是病毒,他在福田一所中学教语文,热爱古典诗词,对寿命超过34亿年的病毒了解不多,也阻止不了它们。但他知道他妻子杭思嘉和她闺蜜文小青,她俩和某些怪力乱神的细菌一样不好对付。倪秋鸿担心她俩这次见面会闹出不愉快——这种事不止一次发生过——而这次的见面却无法避免。当人们被疫情弄得焦头烂额的时候,文小青和杭思嘉却像身处另外一个平行世界,在视频中持续讨论一件事情,在深圳买房。文小青和许森的女儿大宝在新加坡读书,疫情中,一家三口不断纠结大宝回国避难还是留在星岛抗疫,夫妇俩想离孩子近一点,近到只要孩子动了闯关的念头,登上万元票价的新加坡航空或者捷星航空,一过口岸,他们第一时间就能见到她,陪她14+7,陪她哭闹,“黑死病”和“上帝之手”都不能阻止这件事情。如此,文小青决定卖掉洛阳的房子,在深圳买房,建立一座接应女儿的桥头堡。作为文小青最好的闺蜜,在深圳生活了二十年的杭思嘉理所当然成了文小青的置业顾问。和疫苗的研发几乎同步,在闺蜜俩经历了长达十个月的方案讨论后,冬季的一天,文小青夫妇终于随着新上市的疫苗一起出现在宝安机场。“没想到深圳这么热,洛阳冻得连门都不敢出,你们也太享福了吧。”一出航空港,文小青就和杭思嘉热烈地拥抱在一起,“就想早点见到你,我逼许胖提前三天订的票,不信你问许胖,对吧,许胖?”“一点没错。”许森拘谨地笑了一下,两只大镜片滑落到鼻梁中间。和几年前比,许森发际线周围的头发更加稀少了,人显得有些臃肿。他推着行李车,冲倪秋鸿羞涩地点点头,没有过来和他握手。防疫措施提醒不要握手,他们夫妇俩也按防疫要求提前做了核酸检测,但真正的原因倪秋鸿心里清楚,许森当年研究生论文没过关,是同门师兄倪秋鸿替他重新梳理了选题,写了开题报告,帮助他补充材料、定稿和准备答辩,为此事许森在师兄面前一直抬不起头——倪秋鸿个头一百八十三厘米,高出许森九厘米,俩人握手显得太抢眼。“别告诉我你们在飞机上吃了垃圾餐,”杭思嘉说,“我让秋鸿在唐宫订了座,粤式茶点就得传统西关味道,我们才不会选择点都德那种概念店呢,对吧,秋鸿?”“绝对如此。”倪秋鸿微笑着说,“思嘉一直坚持标准。”倪秋鸿的真实想法是,闺蜜俩也拥抱得差不多了。一对青春已逝,风韵不再,穿着打扮又过于刻意的中年妇女,在往来如鲫的旅客通道上黏作一团,场面并不怎么雅观,过于热烈的肢体缠绵相反会让人联想到岁月不堪制造出的焦虑。但还能怎么样?杭思嘉和文小青是最好的朋友,她俩同是洛阳东方红锅炉厂子女,出生时正赶上风沙猖獗的年头,可是,这没拦住俩人都长出一个清水净瓶似的酒窝。对,不是一对,是俩人脸上各有一个。倪秋鸿一直想弄清楚,这和她俩最终成为不离不弃的闺蜜有没有什么隐秘关系?杭思嘉和文小青打小就优秀,谁也不让谁,又离不开,整天黏在一起,从子弟学校当正副班长到结婚生子,一直是公开的闺中密友和暗中的竞争对手。问题是,俩人偏偏嫁给了同出师门的倪秋鸿和许森。那会儿倪秋鸿和许森在北师大读研究生,学一门说出来有点奇怪的专业——彩票。文小青最早看上的是倪秋鸿,可倪秋鸿爱杭思嘉,文小青一气之下改向许森发起进攻。倪秋鸿和许森深知,在电脑程序筛选出的号码中,选择最不受人关注的号码,最有可能赢得大奖机会,可他俩却犯了男人都会犯的经典错误,被相当惹人注目的杭思嘉和文小青勾得五迷三道,双双被拿下。“洛阳女儿对门居,才可颜容十五余”,这就是两个家庭世俗故事的开始。户外阳光明媚,让人心情舒畅。文小青对南方冬天拥有的幸福资源已经表达过胡塞尔现象学批判了,倪秋鸿希望她忽略阳光的刺激,以便减少不确定的心理活动,不然她会以一个竞技者而非置业者身份投入对杭思嘉的持续攻击。倪秋鸿从后视镜里观察了一下。文小青像一只优秀的瘦肉型番鸭,和像体型小而脂肪发达的清远鸡的许森,俩人奇妙地依偎在后座上,不知何时,文小青已快速地为自己补过妆,此时眉眼开朗,脸色正常,这让倪秋鸿松了口气。“小青,毛衣脱了,别不好意思。”杭思嘉抿着嘴,让视线离开后视镜。“还好,没觉得太热,就是座位有点硌。”文小青不安地挪动着身子。倪秋鸿觉得问题不在这里。上车前,他监督每个人用酒精仔细洗过手、用消毒湿巾擦洗了脸和脖子、换上新口罩、套上一次性鞋套,脱下来的棉衣用塑胶袋封好,放进了后备厢,作为家庭接待办主任,他确定自己没有留下任何后患。他知道问题在哪儿,一见面,闺蜜俩就斗上了。“这是我们第二辆车了,你知道,基于环保,我们不打算再换,至少暂时不换。”杭思嘉心知肚明,说这话时她没有看倪秋鸿。“当然,谁也不会对一个惨遭蹂躏的地球有好感。”文小青口气笃定,这缘于闺蜜俩在长达十个月的深入讨论中,对有关政府、大湾区、贸易战、口岸开放和楼市曲线等一系列政策的钻研,让她融入了角色,“但我觉得还是BBA7系坐得更舒服,你说对吧,许胖?”“那还用说。”许森一副做定臣子的口气,不过,他还是忍不住补充了一句,“主要是零加速5.39秒,这才是驾控精髓的体现。”倪秋鸿暗自笑了。文小青和许森的情况他俩知道,没有权贵之家底子,薪水加一块儿抵不上杭思嘉的年奖,拿什么加速?倪秋鸿和杭思嘉不同,他俩一个教育,一个医疗,占据了深圳两个重要领域,是这座城市的主流人群。两千万分之二,不显眼,可你忽略掉试试?“路上差不多五十分钟,趁这会儿工夫,给你们汇报一下最近看的两个楼盘。”杭思嘉说,她不希望把时间花费在毫无价值的虚荣事情上,这与深圳精神不匹配。“不行。”文小青身子往前倾,拦住杭思嘉。看得出她的确有点急躁,也许和杭思嘉脖颈上那颗大溪地黑蝶贝珍珠有关,那是倪秋鸿在杭思嘉四十五岁生日时用课题奖金送给她的礼物。“我俩一直说房子的事,也没问问你们过得怎么样,也太自私了,现在说你们的事。”文小青动情地说,“怎么样,深圳一日千里,你们在奔腾年代吧?”“何止奔腾,简直是光速,你说呢,秋鸿?”杭思嘉看倪秋鸿,算是侧面回应了之前关于BBA7系零加速5.39秒的问题。“还用说,情况明摆着。”倪秋鸿不想渲染,他得控制住杭思嘉的节奏。“累得根本没时间吐血。”杭思嘉有些伤感,这倒不是装,她付出了太多,殚精竭虑,“你没见我黑眼圈?还有秋鸿,好像我俩从熊猫那里偷了DNA。”“声音合适吧?”倪秋鸿问后座,他指车载音响。他希望杭思嘉的煽情不要过度,对在“春风不识兴亡意,草色年年满故城”的洛阳生活惯了的文小青,事业轨道上的高节奏也是一种刺激。“好在深圳没有天花板。”杭思嘉完全不接受倪秋鸿的暗示,“听说过天花板这个词吗?据说内地挺忌讳这个词。”“可不是,和一辈子拿着重叠码一样忌讳。”许森咕哝了一句,很快看了一眼自己的妻子。“看我干吗,我和思嘉的关系什么话不能说?”文小青瞥了许森一眼,回头亲热地把身子欠向杭思嘉,也不在意瘦弱的肩胛被安全带勒出一道深印,“世界真的看不懂了,都讲新起点,亲,告诉我,新起点在哪儿?”“你病退不是办下来了吗,怎么,打算复出?”杭思嘉说。“我对体制生活可没有真爱,反正不可能有更好的结果,认命了。”文小青快嘴快舌,“问题是许胖,遇到又蠢又贪的上司,根本没办法干下去,就是你说的,一头撞在天花板上。”和倪秋鸿来深后主动换专业不同,许森当年分回老家的体彩中心,因为陷入一场臭名昭著的假球团伙案被除名,以后二十年里换了六份工作,这是倪秋鸿和杭思嘉已知的数字。“真有槽跳就好了,至少单位管五险一金。这回他彻底荣休了,回家和我大眼瞪小眼,我俩整天吵架。”文小青像是被世界得罪惨了,“有件事困扰了我半辈子,就不明白,哎,思嘉你说,为啥男人什么事都干不好?”这消息可不怎么样,放在谁身上都不好受。倪秋鸿有点替后座俩难过,同时多少替自己的学弟抱不平。要说许森是个能干的男人,他也说不出口,可谁都知道文小青在冤枉许森,叫他操把饭勺去捅哥斯拉他敢,叫他和文小青吵架,他宁肯抹自己脖子。倪秋鸿朝后视镜里看了一眼。许森在后视镜里忸怩地笑了笑,脸扭到一边,做出对路边大团凤凰花丛下“来了就是深圳人”的大幅标语感兴趣的样子。“我们没有天花板。”杭思嘉没忍住,兴冲冲说,“秋鸿今年晋升高级教师了,担任语言教研室副主任,主任是主管副校长,实际上秋鸿管事儿。”“知道他同事怎么评价这事?一个崭新时代,他们正在征服僵硬的罗湖区教育界。”“是深圳、老婆,还有世界。”倪秋鸿没憋住这个委屈,“等疫情结束,欧洲喘过气来,我们的交流学生就奔赴德国和英国了。”“看,我就是容易忽略身边的人。”杭思嘉伸出左手温柔地碰了碰倪秋鸿的右膝盖。产科大夫的手柔软如荑,倪秋鸿立刻安静下来。她知道他多不容易,为了这一切,在遇到职业瓶颈时他没有犹豫,咬牙转行教育,因此失去了多少乐趣,除了等待手下青年教师上传教案改革报告时打打“第五人格”,他没有任何个人娱乐,连罗伯特·安森·海因莱因的小说都戒掉了。当然,现在这一切都结束了。“语焉不想留在澳洲,说好学业一结束就回国。”杭思嘉有些失望,她希望宝贝女儿留在那个大海洋中的岛国,和袋鼠一起快乐地生活,“至于我,没什么新鲜事。”“还当着副主任医师?”文小青愤愤不平,像是准备出手为闺蜜讨个说法。“喂,这么大的事为什么瞒着?这不是我俩最大的理想吗?”文小青的声音又尖又细,显得有些夸张,“许胖,明天咱们请思嘉吃饭,为我心中最伟大的大夫办个漂漂亮亮的庆功宴,秋鸿作陪。”倪秋鸿能理解这种安排。当年杭思嘉和文小青从医学院毕业,说好和倪秋鸿许森一块儿闯深圳,许森最后时刻放弃,她不得不跟许森回到洛阳,在锅炉厂当了一名计生员。三年前厂子被互联网企业收购改做仓储,医疗外包,文小青买断下岗,梦想从此休矣。杭思嘉不同,工作两年后考了985硕博连读,在博士如云的三甲医院杀出一条血路,无论学历还是事业,闺蜜俩已经拉开了长长的距离。“别那么激动。”杭思嘉明显口是心非,“你知道,我就像天下初产妇的亲妈,每个人都恨不能让我把他们了不起的儿女迎接到这个世界上来,忙得有时候我都神情恍惚,觉得这个城市一半小公民是我接生的。”不知为什么,倪秋鸿感到隐约不安,他觉得事情有点一边倒,这可不像平时势均力敌的她俩,难道疫情真的改变了世界的平衡?好在,这对闺蜜相当自然地完成了过渡,很快进入正题,关于文小青夫妻俩来深圳的目的——买房。就倪秋鸿所知道的情况,这对闺蜜在席卷全球的瘟疫中整整讨论了大半年,几乎不可能有什么细节会被忽略。她们的决定相当明确,去他的nCoV毒株、D614G突变、Cluster5变体和501Y.V2变体,去他的中原、链家、贝壳和Q房,她们有足够的能力为自己——为文小青——杭思嘉最好的朋友找到一处逃避世界末日的世外桃源。“先说个题外话,”杭思嘉胸有成竹,“我觉得宜家风格不适合你们。南方潮气大,传统红木也太浪费。”“你总那么聪明,一说就说到我心坎上。”文小青在后排发出愉快的笑声,可以肯定,此刻她非常愿意脱下显得多余的毛衣。“我想好了,你们应该添置一套柚木家具。我是说,一整套。”“那还用说,必须全套,不然许胖会说我不如别人想得周到。”“真是恨死我自己了,比之前更糟糕。”那一位在后座上快乐地摇晃着,“你呢?”“你家那面墙,我一直没好意思问,咱俩视频时,你身后黄乎乎一片,用的什么墙纸?”“欧雅。”杭思嘉底气有些不足,“浅米色。你是不是觉得土气?”“不,只是和你鲜明的风格有点撞。”文小青推心置腹,“不过,那种背景,恰恰让你拥有一种独特的冲击力。”倪秋鸿悄悄看了副驾座上的妻子一眼。杭思嘉就像手术时拿错了二分之一弧度的弯圆针,一脸懊恼。她本该直接从手术盘里拿起那根三角针。倪秋鸿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这就对了,现在她俩打了个平手。倪秋鸿知道妻子藏在内心深处的尊严。杭思嘉从来没有和文小青提起过他们的房子。事实上,他们仍然住在来深三年后分期付款买下的一居室里,那是他们当年能够做到的最好结果。他们需要证明能靠自己的努力拥有一切,证明他们当年的选择是对的。二十年过去了,周边城中村陆续改造,因为政策原因,它们一个个成功地摆脱掉他们的那套土拨鼠穴居。每天下班回家,走进他们那个寒碜的老旧小区,他们就像误入了布罗卜丁奈格国里的格列佛。然后时间到了六年前,他们不得不在行业整顿中退掉南山的三居室预订,拿回首付款,帮助杭思嘉悉数退出一大摞数目惊人的手术红包。如果不这样——如果杭思嘉不那么在意团队脸面、刑事诉讼和职业虚荣,她完全可以用太阳系的任意颜色打扮他们新家的每一堵墙面。“不提这个,说你的事。”杭思嘉打起精神,“房子我替你选好了,重点推荐两个楼盘。”就像迎接一台十月分娩的出色手术,杭思嘉把一切都准备得十分妥帖,她为闺蜜——当然也包括闺蜜的丈夫——推荐福田的益田村。那是一座多数人主义建筑群,拥有108栋住家楼宇和7405户人家,听上去就像“佩利·罗丹”系列中的Swarm人工星团。超大盘意味着开发商实力,代表配套保障,这个谁都清楚。美中不足的是,二房户型一开盘就抢光了,剩下少量三房,下手慢了,连这个也剩不下,谁让如今的楼盘具有无穷嵌套能力,而嚷嚷了半天的科技股至今没有战胜楼市。“不是没有缺点,”杭思嘉口气就像在替闺蜜考虑是否有必要选择VIP分娩套餐,“我担心你们不需要这么大空间,毕竟还贷有一定压力。”倪秋鸿同情地向后视镜投去一瞥,看到文小青脸上挂着一种奇怪的僵滞的微笑。他能理解,相当理解。谈到楼盘,他也常常作如此状。不过,优秀的大夫永远会有第二套备案,这一点倪秋鸿非常清楚。他在心里默默对后座两位说,别急啊,别急。杭思嘉接着介绍另一个楼盘,宝安的桃源居。相当成熟的优质小区,拥有地铁五号线和六个公交车站,教育配套从幼儿园到大学,如果你恰好是卡控,入住的第一天就能在方圆一公里内找到所有叫得出名字的银行。优势是,桃源居有现成的两居室,非常适合爱女心切的中年夫妇做翘盼据点。“谁知道大宝以后选择在哪儿生活,我俩以后肯定得跟孩子走。”文小青回应杭思嘉,听得出她心灰意懒,深深陷入了某种难以溢表的困窘。“一居室呢?”杭思嘉有些犹豫,“我光考虑性价比了,你们这种情况,一居室也不是不可以。我再问问有没有二手的一居室,也许有人嫌一日千里太慢,打算去一日万里的地方发展,愿意出让他们的房子。”后座上的两个人不置一词。后视镜里,文小青神色让人看不懂,而许森则一脸尴尬,挪动了好几次大镜片。杭思嘉和倪秋鸿对视一眼。他俩有点愧疚。他们应该知道那两位的底子。那年杭思嘉和倪秋鸿回洛阳过年,许森在位于西关街他祖上的老宅子里设宴,请他们吃“鲤鱼跳龙门”,许森大动干戈,亲自上手做菜。杭思嘉和倪秋鸿走进四面漏风的许宅,先被斑驳木门发出的巨大声响吓了一跳,等小心翼翼踩着几乎朽掉的楼梯上楼时,杭思嘉崴断一只鞋跟,鞋跟直接掉到楼下发廊一位顾客脸上。那天菜的味道倪秋鸿还记得,鲤鱼氽老了,汤汁过咸,萝卜雕的龙头没炸透,蔫巴巴搭在盆沿上,龙须浸泡在脏乎乎的汤汁里,要让写下“点额不成龙,归来伴凡鱼”的李白看到,还不活活气死?就算那套梁柱歪歪扭扭、墙上糊满《人民日报》、满屋挂着祼露的电线的老房子已经卖掉,加上分房时代单位分配的统子楼单间房出售金,也不够这里的两居室首付,你需要借助艾萨克·阿西莫夫的科幻脑子才能想象出,他们要怎么剥皮剔骨才能凑足剩余部分。只怪杭思嘉心诚,太想让闺蜜住得离口岸近一点,这样他们就能在第一时间拥抱因为烦琐的隔离政策耗到筋疲力尽的可怜女儿,这才让事情出现了失衡。倪秋鸿能够想象妻子遇到了什么情况。她现在非常孤独,在阳光绮丽的深圳,在返回市里的高速公路上,她正眼睁睁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朋友的信任。“好吧,这样,我们不考虑益田村和桃源居,这样办……”杭思嘉摆脱掉可怕的内心谴责,一副果断选择难产剖宫术的口气。“我先说。”文小青拦住杭思嘉,有点吞吞吐吐,“我要说了你别怪我。”“怎么会?”杭思嘉在所有分娩意外中都充当着那个坚定的救命恩人角色,唯独不喜欢为早产孕妇手术,如果可能,她宁愿放弃博士学位也会坚持离开手术台,“还是两居,总不能大宝回来和你们挤一间房,以后孩子处对象了怎么办?我想好了,换成光明或者平湖,那里房价低四成。”“是这样,”文小青干巴巴地说,“房子我们已经买下了。”杭思嘉吃了一惊。倪秋鸿也一样。杭思嘉扭过头去,想看清谁在说那句话。倪秋鸿没有,他正变线上超车道。“没骗你。合同网签的,订金付了,这次来是看实景,许胖你说对吧?”“当然。”许森很高兴有机会说话,他吐出一口长气,目光从窗外收回来,“那还用说。”“你不会告诉我,你们在东莞和惠州下的单吧?”杭思嘉有点着急,“我知道你们不用上班,有的是时间,可从那儿到口岸少说得一个半小时。”杭思嘉不光着急,还有些不高兴,为这件事情她付出了多少心血。她连续二十年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却披头散发去看过三十个楼盘——倪秋鸿喜欢过干瘾,到处看新发盘的楼盘,然后在朋友圈里或点赞或吐槽,而她因为退红包的事,眼睁睁失去南山的新家,心里落下强烈阴影,从来不陪倪秋鸿去看过任何楼盘。“那倒不用。”文小青有一种不安的负罪感,“我是说时间。我问过,到深圳湾口岸和皇岗口岸的距离都不超过半小时,问得非常仔细才下的单。”倪秋鸿刹了一脚车。一辆出租车没打转向灯变道,差点儿蹭上。他不确定自己听到了什么。那是市中心的超级楼盘,位于深南大道和北环大道之中,南接欢乐谷,东畔天鹅湖,均价12万,根本不是人住的地方。“160度海天视野,天际音乐厅和室内网球场,虽说是二手,但也值。”文小青摆脱掉羞耻感,开始兴奋起来。倪秋鸿感到后座有什么在膨胀,那是三人座,能装下两千公斤发好的面团。“说实话,我喜欢260平五居户型,精装修新房,可许胖说咱们一时半会儿拿不出那么多钱,先凑合着住,有条件了再换,对吧许胖?”文小青说。倪秋鸿把车载音乐关小,让深情的《春天的故事》消失掉。那是他为后座两位特地选择的荣耀曲目,自他们上车后一直在循环播放。接下来的几分钟,他和杭思嘉听到一个只有在跨年演讲中才会露面的财富故事:老城区拆迁,许森祖上传下来的那套摇摇欲坠的西关街老房子在红线内,他们获得了一笔拆迁款,由此促成了文小青要到深圳买房的决定。这期间,许森办理了离职手续,那天他喝醉了,被文小青赶出家门,在外面游荡了三十多个小时。这三十多个小时,有两个小时他用来办理拆迁款领取手续,二十分钟用来做一件看上去他这辈子根本不可能再涉足的事情——彩票。一辈子唯妻子马首是瞻的许森这次犯了浑,借着宿醉负气用拆迁款的0.35下注大乐透加奖期彩票,谁知两天后开奖,竟然糊里糊涂中了一千多万。这件事情把许森吓坏了,也把文小青吓坏了,有好几天时间他们连门都不敢出,文小青不断地审许森,问他是否旧疾复发,又惹上了案子,求他告诉她,他发誓不会让她和大宝成为孤儿寡母。许森当然没有惹上案子,一切合法合规,如果非要他说点什么道理,只能说他两年硕士没白读,灵光乍现了。他们还有什么办法?除了第一时间拥抱女儿,他们没有任何别的想法,于是他们决定拿出奖金的一小部分,让许森在大获异彩的彩票领域乘胜追击,其余部分坚定地用在初衷上。现在,车上的另外两位知道了波托菲诺纯水岸的故事。它具备“黑天鹅事件”的前两个要素:意外和影响重大。却不具备第三个要素:找不出它发生的理由,让人无法解释和预测。也许因为这个原因,在文小青讲述那个不可思议的故事时,倪秋鸿有两次想回过头去,盯住许森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他,是什么促使他胆敢重操旧业,回到一塌糊涂并且毫无前景的彩票专业上去?哦不,他应该问许森,他是不是利用自己为他操刀的大数定律硕士论文重新穿越回上辈子,再次出生在洛阳城一个底层手艺人家里?这家人的祖先在1912年到1949年期间卖过浆面条、炸过小油馍、卤过酱牛肉,甚至短暂卖过鸦片膏,最终在西关街盘下两堵山墙,开了一家名叫“万佛祥云”剃头铺子。又经历过70年,作为许氏家族的单传独子,他继承下它,因而完成了奇迹的第一个环节?杭思嘉摇了摇头,像是要把一大早在美发厅花大价钱打理的小卷发弄糟糕,然后她缄默了。倪秋鸿猜杭思嘉绝对不会把闺蜜带到家里去了。她下了多大的决心才决定在家里请闺蜜夫妇吃一顿自己亲手做的饭。可怜她整整收拾了两个周末,特意把简易电脑桌收掉,腾出狭窄的客厅空间,从网上订购了正规餐桌和成套餐具,换了窗帘,收起鞋套,新添了皮拖鞋。这样她还觉得不够,逼着倪秋鸿把墙上的全家福照片取下来,换上他从学生家长那儿讨来的九成是仿品的名人字画。“对了,”后座上的人意识到车里的气氛,事情是明摆着,但人心如此,谁遇到这种沧海桑田的巨变,都很难忍住合理的实证愿望,“下午你们要是有时间,能不能陪我们去纯水岸看看?我们想早点看到房子,谁知道会怎么样,现在谁还不吹点牛。”要发生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整件事情就像病毒一样突然出现变异,情况远远超出了倪秋鸿的预料,可他却没来由地松了口气。是的,闺蜜俩被分割在两个世界里,没有什么可竞争的了。好吧,好吧,事情就是这样,它也该结束了。至于杭思嘉,她不是头一次被生活伤害,她平均每天要为二十位生殖系统疾病患者看病、为另外二十位患者做影像学或介入方法或穿刺术诊断、接生四个婴儿,其中一个是剖腹产,二十年,算一算那是多少次伤害?可他能说什么?他们的四个老人出生在20世纪40年代,都老了,至少两个眼下就得接到身边来照料;他们的孩子也长大了,眼见要回国发展,需要自己的空间;土拨鼠洞穴似的一居室装不下五个人,这是现实。他概论学考的是优,模型学考的是优,接下来,消费者行为学、社会心理学、营销管理学、定价与促销管理学、品牌管理学和渠道管理学一律优+。遗憾的是,彩票专业不教授运气,也不考时代变现,深圳人对彩票不感兴趣,他们感兴趣的是高新科技和风投,于是他只能转行做教师。他们没有赶上1998年的楼市黄金期, 错过了2003年和2008年的买房潮;那以后是2015年,列车提速,呼啸而去,没有任何一个站台属于他们,他们再也没有赶上这个一日千里的时代。问题在于,不是文小青向她最好的闺蜜隐瞒了在市中心买下豪宅这件事,杭思嘉也一样,她也没有告诉最好的闺蜜,自己已经决定离开深圳。是的,杭思嘉和倪秋鸿讨论了两年,在漫长的两年时间里,这几乎成了他们事业之外唯一的家庭议事内容。他们讨论了“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讨论了“若问古今兴废事,请君只看洛阳城”,他们精疲力竭了,最终决定“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回到洛阳去,找一份适合的工作,带老人逛逛国花园,去关林庙抽个签,下班后顺便去菜场买条活伊鲂,为老人做一道既营养丰富又易于消化的清蒸鲂鱼,岁月如年,送他们一个个归山。罗湖的一居室留给语焉,他们打拼了半辈子,她还要在这座城市里继续打拼,不能让她从零开始——如果她不嫁给某个科企二代或者公务二代,根本不可能在这座城市里安放下自己的床。谁规定了一个人活一辈子,一定要为一座有着两千三百万人的城市那些没法憋住的产妇接生,再把那些急匆匆长大的孩子培养成适合送到国外去深造的好学生?但倪秋鸿不能让车里的空气就这么沉寂着,他得说话,谁让他是家庭接待办主任。“晚上我带你们去看看灯光秀吧。”倪秋鸿开口说,他没有提下午看房的事,那是他们的物业,他们想去随时都可以,他会送他们去他们愿意去的任何地方,“我带你们去市民中心,那是最佳观看地点。”倪秋鸿是回过头去,一脸真诚对后座两个人说的。那会儿,车正在等待过福田收费站,停下来没动,他能确保车上所有人的安全。倪秋鸿说灯光秀的话是认真的。那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灯光秀,用了150多万套灯源、功率最大的民用激光、阵容最大的无人机队、最强大的设计师团队,它表现了这座城市无与伦比的创造力和永不停歇的脚步。他带杭思嘉去看过一次。杭思嘉不想去,她睡眠不够,想睡觉。倪秋鸿平时一直依妻子,那次没有依。他们被灯光秀表达出的和谐之境和创新之意感动得热泪盈眶,完全说不出话来。他们一直深深地热爱着这座接纳和消化掉自己青春的山海之城,舍不得离开它,他们会永远怀念它。当然,这些话倪秋鸿没有对文小青夫妻说,是在心里对自己说的。别克GL8驶进北环大道的车流中。倪秋鸿扭头看了一眼身边的杭思嘉。她一直平静地坐在他身边,好像魂已经从车里失踪了。她脸上有不少细细的皱纹,因为刚才那一下脑袋晃得太厉害,精心打理过的短卷发中露出两截白发。倪秋鸿心里涌出对妻子深深的怜惜。在一座一日千里的城市行驶,每个心里有数的公民都不会因为自己减速而挡住了后面想要提速车辆的道路,不然他会把车拐到路边停下,解开安全带,欠身过去,拥抱住他心力交瘁的妻子,告诉她,没关系,没关系,我们还不老,我们可以从头再来。
邓一光,20世纪80年代开始小说写作,出版长篇小说10部,中短篇小说百余篇。现居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