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Y 0 | 娱乐的终焉
文摘
文化
2023-03-08 18:30
广东
希哲Anaxagoras认为精神—他称之为nous,是唯一不包含在任何物质中的、完全独立的、因此是完全自由的存在。普鲁斯特身患虐疾、终日不离病床半步,而在《追忆似水年华》中,他真正地解放了自己的精神。反观自己,我感到无地自容。身体上的限制与衰败从不是精神自由的前提。我深知这句话逻辑上的正确性,也深知真正践行这个宗旨乃是通往伟大与自由的开端。可越是理解地深刻,它与我的肉体间的矛盾就越发激烈。于是我开始在这条宗旨上加入一个个条件,将当下的肉体需求置于其上,并放心地享受肉体需求被满足同时憧憬未来的安心感。古希腊哲学家们也是这么对待他们所谓的民主的根本矛盾的:形而上学上的绝对自由民主却忽略妇女、奴隶在公民大会无一席之地的现实的矛盾。我们撒谎、欺骗、找借口、拖延,皆是为了满足肉体毫无止境的欲望。越是在精神上有满足之感,越是要明白自己已经深陷在沼泽中,这是苏格拉底给我们的教导。毫无疑问,对叔本华来说,欲望是人性之本,乃至万物之本,因此我们都是深渊的孩子,生活在沼泽的襁褓之中。我们也许只能接受作为人根本性的悲剧,并在欲望的侵略中投降,坦然地接受奴隶的身份。Huxley在《美丽新世界》中尖锐地指出了这一点。未来的人们不会在奥威尔式的外部统治下甘愿接受信息筛选与伪造的现状,而是在信息泛滥的时代放弃更困难的、重要的精神追求,而自觉成为信息的奴隶。人类的自尊、信念、坚持、道德等一切能被称作是高尚的特质,不会因外部压力而屈弃。在五千年的政治人类的中便可以见得。而人类对这些品质真正的放弃将会发生在人类不认为它们是重要的时候,当人性的善淹没在不可分辨的信息大海中。这便也是Postman在《娱乐至死》里犀利地批判的东西。而Postman在上世纪九十年代认为正在发生的人类灾难,那迫近的未来,何不在现在露出魔鬼的真容?我生活在魔鬼的襁褓中,我很清楚这一点。无论是幼时,还是现今,皆是如此。无论何时,当我感受到强烈的孤独时,精神便被娱乐的欲望侵蚀。而我对此是有意识的,或许因为魔鬼只是在近些年才摘下他和善的面具,或许是时机已到。我只是魔鬼的养子,而二十一世纪的一零后,也许已经成为了他的血亲子女。以娱乐的方式对精神施以枷锁是十分可怕的事情。同时在人们意识到自己被施以枷锁时,他们会感到打心底里的无助。若是能像幼时艾伦那般天真地认为跨越墙壁就能获得自由该有多好。当人们选择臣服于娱乐的时候,人们就自主放弃了孤独的权利。而没有真切地品尝过孤独的人,并不作为真正的人活过。孤独乃是区分动物性与人性的根本因素。孤独使万物入诗入画,使人同时作为主体和客体观察并消化世间的矛盾,或是说,自我与世界的矛盾。对这些矛盾的思考使人类有了哲学。为了辅助哲学,人类又产生了对于历史、自然、伦理、物理、心理学等学科的兴趣。人类将理性的询问交付给哲学,将感性的描述交付给艺术。于是,当人们发现矛盾的根本性时,即人与外部永远存在着不可填补的鸿沟时,人们发现自己离不开哲学和艺术了。于是,当任何时代的人发觉自己不需要哲学和艺术时,并不是因为这些矛盾不存在了,而是人们放弃思考它们的权利了。我深切地感知到罪恶在吞噬我,我对这样的反乌托邦未来感到恐惧,因此我决心要改变。不过我也深知,单靠信念的力量是不够与魔鬼抗衡的。在过去的五六年,我尝试过无数次从娱乐身边逃跑,但不久又乖乖就范,像是不断抱怨着政府的人民却又离不开政府的统治一般。在没有抛弃一切世俗、出世的决心上,信念的力量是不足以凌驾于魔鬼之上的。因此,我对“出淤泥而不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这一类的格言并无好感。它们已被无意识地用在鼓吹信念的力量上,这是不现实的。当对手过于强大时,我们也要学会投机取巧一些。所以我想,打破欲望对精神的统治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建立肉体上的习惯,使其和欲望内讧。通过习惯的力量使身体对娱乐有着探知并屏蔽的功能,精神或意识便不需时时刻刻都集中精力与娱乐抗衡。精神只需扮演渔翁的角色。于是,我现在不需要将目的定为“获得精神的自由”,而是“训练身体对娱乐的拒绝”。习惯的养成需要二十一天,因此我的训练需要持续二十一天。确定了这个,我就要开始思考娱乐的定义、以及简述并分析我过去的经验,为这二十一天做好准备。娱乐一词在中国的语境下是贬义的,如同英文中将entertainment理解为show的意思一样。我也不妨包涵其贬义之意做出一个定义,则娱乐是满足非生理欲望以及过度满足生理欲望、并具有依赖性、社会性、群众性,通过破坏精神独立及内部和谐、限制精神自由的目的传播的媒体形式。我相信在《娱乐至死》中Postman应该给出了更好的定义,等读到那个部分我也会更新。但我相信核心概念都是八九不离十的,即是娱乐的成瘾和对精神的破坏。因此,与其说我这二十一天的宗旨是“禁欲”,不如说是 “抵制娱乐”。过去我也进行过多次类似的行动,但都以失败告终,甚至几乎没有能坚持下来三天的时候。其动机大多都是在连续几天长时间刷油管、b站、或者类似的能够不断引起兴趣的视频平台。而刷视频的动机又是以拖延为主,例如赖床、不想写论文、不想做申请等等的理由。而正是这些主要成分是愤怒的动机使我一直以来误解了事情的实质。我曾认为是网络的问题,于是我尝试过断网,但还是在需要听音乐、购买、扫场所码等限制下妥协,慢慢败下阵来;我曾认为是智能设备的问题,于是我尝试出门不带手机、不使用iPad等方式,但又在场所码、查资料和必须使用面前败下阵来;疫情期间,我曾以为场所码是限制我精神独立的根本原因。而疫情过去了,我却还是时不时地深陷泥沼之中。于是,我需要承认当今时代的特性,即为人类的某些需求已经不得不依靠智能设备与网络来满足。社会沟通的需求、寻求知识的需求、甚至任何资本交换的需求,都需要通过设备与网络完成。正如我不能为了抵制娱乐而时空跳跃到用粮票肉票的年代。这是历史发展的必然,而我过去的努力都有些对象性错误。设备和网络只是娱乐的载体,只是我的刻板印象认为它们与娱乐狼狈为奸。在Postman的年代,无线网络并不发达,苹果也还未发布产品,娱乐主要是通过有线电视的方式发展的。因此,我需要对媒体和娱乐做出区分。即然不能停网、也不能丢弃手机,我就需要对智能设备对功能性的混淆多加注意。例如,当怀着查询物流状态打开淘宝时不自觉地被其他商品以及短视频吸引,拇指不自觉地向下划,等到反应过来时,已经刷了许多个视频了。这一类的无意识的、习惯性的娱乐,是我需要注意的。我不妨把我日常的娱乐形式列出来:听相声、看球赛、上油管/b站、摆弄手机,似乎也没有更多了。此处的娱乐仍是遵从上面的定义,所以听音乐、弹琴、运动一类的便不归在里面。在这里面,我倒觉得听相声无伤大雅,一是它只涉及听觉注意力,二是它的信息并不是混乱的,则难以达到奖励系统的疲劳。不过当然要对其时长和场景进行限制,比如一天只能听一至两段相声,而且只能在吃饭的时候听。至于球赛,本身我便没有很大的兴趣看直播,多数是看个十分钟的集锦罢了。若是一周看一次便也无妨。主要问题出在后二者上,它们皆是为了排解无趣的、无目的的产物。无目的的接收信息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它不仅会导致精神力被过度消耗以至于无力处理更加复杂的信息,还会使奖励系统过度疲惫以至于失去对更重要的事情的兴趣。因为对别的事情失去兴趣,所以会更加无聊,因此又回重回无目的的信息接收的活动上。这将会进一步疲惫奖励系统,消耗精神力,进入死循环。这也是Postman指出的死循环之一。对于这个死循环,我是深有体会的。不知什么时候,我就从早上的不想起床变成了晚上的不想睡觉,而中间的时间,就像是在深度睡眠中,毫无痕迹。我记得葡萄牙诗人佩索阿写过类似的文字: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你是否能日日活得不同?有些人的一年如同一日,而有些人的一日好似一年。当然,佩索阿所谈的“不同”是精神上的。即便每日重复着一样的日程,精神是可以完全自由地捕获任意它感兴趣的内容的。卡夫卡是这一理念的实在践行者。无趣的工作朝九晚五,而下班后才是卡夫卡真正解放他的精神的时刻。我们在他的小说中能感受到卡夫卡的自由。加缪的《陌生人》中也在谈论同样的事情。对于无目的的娱乐,我将完全地抵制。对于有目的的娱乐,我也将作出严格的限制。因为它们的本质都是被动地接收信息,而任何此类的活动,都是精神放弃自由的结果,与读书、作画、弹琴和运动恰好相反。精神被霸占的结果就是其自主性的泯灭,而其长期的结果就是使寻求真理变为不可能。对于欲望、娱乐和精神间的关系,在此我不再赘述。主要原因也是我才疏学浅,还未能参透其间真正的关系。我将通过我这二十一天、以及未来的阅读继续思考。通过这二十一天,我希望建立一个属于我的惯例与节奏。新的节奏不仅是要尽力根除无目的娱乐的影响,也是希望能将我的身体活动最大限度地协助精神获得自由。这一切都是建立在自然辩证法的基础之上。我不会违背基本的生理需求,例如一日三餐、晨起夜眠等。对于不正当的、机械反射的生理需求,例如混入娱乐的那些活动,我也会予以抵制,并试图重构反射。而对于有着娱乐性的无意识活动,我将毫不留情面的根除。这些话说来好听,可办起来却不那么容易。若是容易的话,我早应该成功了。于是,我想利用我的公众号,使我的努力能够被读者大众监督。我将至少每两到三天发一篇文章,里面会谈到实验的进展,我遇到的困难和获得的理解。当然,若是我的努力够鼓励与我同处困境之内的人,我将倍感欣慰。我抱着《忏悔录》的心态将自己的矛盾与挣扎公之于众,希望也能够产生超越个人价值的社会价值。而无论如何,这还是个人的事情,希望我的读者能够监督我。至此,实验开始,为期二十一天,从三月九号至三月三十号。望试验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