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母亲

文摘   文化   2022-11-08 15:10   广东  

母亲

正午十二点三十分,丽芳仰面朝天,火一般的太阳烤得她浑身发烫,光线如毒箭一般刺向她的眼睛。她的意识渐渐模糊,只剩下五感还在运作。她感受着自己的身体。她的正面被炙烤着背面却叫刺骨的凉意包围。背朝黄土面朝天,她感到自己在从太平间前往火葬场的路上。
丽芳仰面朝天,她的意识像是脱缰的马向着太阳奔去。她试图伸手抓住那缰绳,可手臂却一动不动。她想追赶那马,可大腿却冻如固土。这时,她才发觉自己的四肢已不听使唤。如溶胶般粘连,如寒冰般凝结。她感觉自己像是一朵向日葵,深深地扎根在大地里。
丽芳发觉自己仰在地上动弹不得已是三十秒之后的事了,而在丽芳看来这既是无限,又是一瞬间。在这之前,她一直认为自己是朵向日葵,眼前只有刺眼的阳光,脚下只有冰凉的土地。而当丽芳发觉自己只是如植物一般禁锢在原地时,身体内爆裂的疼痛随之袭来,丽芳顷刻意识到自己刚从三十几米高的地方摔下来。从高处坠落的恐惧,裹挟着撕心裂肺的疼痛,如一记重锤,将她敲晕了过去。
又经过了无限的时间。丽芳梦见自己站在一座拱桥的正中央,桥下是一条既不湍急也非潺潺的河流。这条河不知其源,也难求去向。西非高纵,东无凹洼,只是听到虚空中传来人声,说:这条河既无过去,也无未来,河中不存在时间,只有当下。若是纵入此河,便可摆脱红尘之羁,参透人生之理,立现时之时,得永生之身。丽芳隐约看到河中浮现出希望的脸庞。她抱着强烈的意志,将要纵身一跃,而又好似看到那河中希望的脸庞挂上了一轮狡黠的微笑。丽芳站住脚步。她看着那微笑逐渐清晰,两唇逐渐分离。她看到了满是黄垢的牙齿当中,露出镰刀般漆黑的口腔。从那空洞的嘴中,狡黠的微笑逐渐变成轻浮的讥笑,骇人的奸笑,震耳欲聋的大笑……
丽芳被可怖的笑声惊醒了,耳边夏蝉在一齐嘶吼。或许是因为受了惊吓的缘故。她的意识多少恢复了一些。一朵厚实的白云挡在丽芳与太阳的中间,丽芳的双眼获得了解放,她得以暂时摆脱作为向日葵的使命。丽芳艰难地转动着眼珠,打量着四周,她看到自己平躺在一片绿油油的草坪上,身后是一排四方长的灌木,尽头立着一颗歪脖子树。那歪脖子树旁,停着一辆黢黑的轿车。副驾驶门朝向的方向立着一个像是地窖入口的幽深的门洞。丽芳觉着这一切都很熟悉,而这熟悉的感觉好像绵延的电线杆子上的导线般想把她引去什么地方。在那个地方,她好像遗忘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一阵电流在她的身体里穿击,好似要在她的心脏上开个洞一般。这剧烈的疼痛使她清醒,也唤醒了她的记忆。丽芳的眼珠急匆匆地向上转动,一层层地扫过眼前的居民楼。眼珠好像有自我意识一般,自动地定格在一个晾挂着像是缩水了的斑斓的衣服的阳台上。丽芳觉得那阳台犹如一道彩虹。她的眼球紧张地聚焦,想在那满载花束与阳光的阳台上寻得一丝生命的迹象。她将全身的力量调动起来,都赋予一双眼球,焦躁地期盼着。可阳台上只是一片死寂,阳光慵懒地依附在小衣服上,露出金子的光芒。一阵风吹过,小衣服们随风摇摆,丽芳好像看到她们在向她招手。丽芳盯着那在风中飞舞的衣服,陷入了深远的回忆。
那仿佛是一场梦,而又真实如曾经发生过的一样。在那梦境与真实的交错中,丽芳拉着女儿的手,漫步在阳光下,漫步在小河边,从树上摘下青涩的芒果,嗅闻山林中芬芳的杜鹃,指着动物园里滑稽的猴子捧腹大笑,望着水族馆中的美人鱼浮想联翩。而丽芳并没有看这些,她的眼中全是女儿的音容笑貌。女儿牵着她的手,她们奔跑着,向前再向前。丽芳累得气喘吁吁,女儿却毫不疲倦。女儿指着前方玻璃罩里的水母奔去,丽芳看着女儿的背影,想呼唤却音声不发,想追赶却精疲力竭。她知道上天要自己止步于此。女儿飞速地奔跑,她于女儿之间的距离逐渐拉长。她伸出手将女儿捧在手心,手心中女儿的背影逐渐模糊,她望着女儿仿佛是隔着一层半透明的玻璃。丽芳再也无法抑制住内心中即将决堤的情感,拼命地叫喊。
孩子,妈妈对不起你。这世上若是还有牵挂的话,也只剩你一个了。妈妈唯一后悔的是,临走前没有把你安顿好。可是请你理解妈妈,妈妈听到上天在召唤我。孩子,妈妈陪着你走了十二年,若是可能的话,妈妈还想陪你继续走下去。那些山川河流,万物众生,妈妈还没有陪你看够。可是这看不见摸不着的顽疾却缠着我四十余年。妈妈身体里的蛆虫吞噬了我的五脏六腑,除了这一层皮,我什么都不剩了。所以妈妈必须要走上这条路,不然连你也要失去了。妈妈不想被永远地困在黑暗之中,所以趁妈妈还有勇气,趁未来的黑暗还没有来临,至少还能向你告别。妈妈不想失去死的勇气。女儿啊,亲爱的女儿,妈妈对不起你,我不是个好母亲。若有来世,我将做女儿,赎今世的罪。亲爱的孩子,妈妈不怕下十八层地狱,叫牛头马面推入油锅,妈妈就怕你在世上受苦。世间闲言碎语,尔虞我诈,你还小,正是单纯的年纪。孩子,你要好好活下去,不要为了任何人而活,只要为了自己。记得,生命是只属于你一个人的。孩子,上天在召唤我了,孩子,我要走了,我要离去了…..孩子我想你孩子再让母亲看上你一眼……”
厚云叫风吹走,直泻而下的阳光在丽芳看来也不再刺眼。丽芳感觉到自己的血液正随着意识冰冷了起来,思念与担忧也跟着女儿模糊的背影渐渐远去。丽芳感觉自己像一纸风筝,在透明的天空中被推搡着,生命的细绳也将被厉风割断。原本,那么细的绳丝,哪能牵系住生命的浮沉。向日葵低下头,它不再将太阳奉为它的主人。在意识即将消逝之隙,一只姑恶飞上丽芳的肩头。通体黢黑,若不是黄绿的喙,便与乌鸦无异。姑恶肩扛着悲怆与不甘,凛冽地叫着。丽芳仿佛听到它在说:
错错错……莫莫莫……”








后记:这篇小说是反映时事,但却不掺有政治上的倾向。若是讨论生死也变成政治上的话题,那么现代的人或许已经被剥夺了生命的尊严。今早读到《放翁题跋》中毛晋评《钗头凤》一词中云:“孝义兼挚,更有一种啼笑不敢之情,溢于笔墨之外”。周作人于《姑恶诗话》中续言:“因为有些事情或是悲苦或是壮烈,还不十分难过,为独这种啼笑不敢之情,深微幽郁,好像有虫在心里蛀似的,最为难怀。”   其言本虽指陆游唐婉之情之曲折,然只取“啼笑不敢”之意,在此处也是贴切的。生死之间、善恶一线皆是啼笑不敢的。因啼笑不敢,所以敬畏,从敬畏中生出尊严,从尊严中生出人性,得到人性,而从人性中,才生出人的七情六欲,才知何为善恶。当今社会的一些人,是只分善恶而不通人性的。或许不至于与民国的伪道家一类,至少也是迂腐的。而人怎会不通人性,这听起来像是逻辑上的矛盾。我其实也认同这是矛盾的,人性本是人从娘胎里带来的。然而,有些人却被社会中的一些乌烟瘴气所腐蚀,在迷雾中迷失了人性。而若是说他们回到了纯粹动物的阶段,他们倒也还会说话,可以长篇大论,谈笑风生,有着强烈的个人主张,这是与动物不同的。只是生死道德对他们来说就像是古籍上蚂蚁爬的字,如一纸空文,变成了一串串数字,而不知他们是对这字缝里的字视而不见,或是实在愚蠢地读不懂。我想这些高智商的人类定不会沦落成后者。若是散失在烟尘中的人性不在散发光辉,落得个非人类的名号也罢,只希望不会有朝一日成了反人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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